寓园(1 / 1)

建造寓园的计划得到了父兄的支持。开始他以为这是个简单易行的小工程,要营建的“不过山巅数椽耳”,不会耗费太多的精力。及至真要动手了,方知大是不易。好友张岱祖上多有名园,城中砎园、天镜园多是他家物业,他告诉祁彪佳说,这造园事,哪怕一亭一阁,都务必恰到好处,否则就有煞风景,就以他高祖张天复筑的筠芝亭而言,后来所建造的楼、阁、斋,多不如它,原因就在于,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这启发了他,就好比于宣纸上作画,画家总要搜尽奇峰打草稿,并留足空白,于山水之间造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置族中事务于不顾,开始频繁外出。有时一个人出门,有时和妻子共行。夏日的某一天,他们跑到杭州,雇了一只湖船,从断桥开始游到西泠、孤山一带,看了江氏、杨氏、翁氏好几家园子,直到月亮在天角显现才回到客栈。几天后,他们又去看了南屏山下几家园子,归途中,过于疲惫的祁彪佳睡着了,“柔风薄日中,梦魂栩栩,为欸乃声所触醒”,醒来后,他们从雷峰塔到定香桥一路闲步于堤上,直到突然下起一场大雨,他们才从湖心亭坐船回去。

外人看他流连山水园林,日子过得轻松惬意,实际上他都快被园子的事折磨疯了,连做梦都与造园有关——“每至形诸梦寐”。看他那段时间的日记,所到之处至少有鉴湖、新桥、项里、蕺山、樵风泾、翠峰寺、禹陵、天镜园、快园等,沿途看到别处好的景致,就想有朝一日移到自己的寓园里来:

登舟泛鉴湖,时雨后忽霁,诸山倍有苍翠之色。

午抵庄前,坐卧一小桥上,流水回绕,修竹映带,幽雅有濠濮之趣。

偕内子理棹游刘氏园,泊舟于南门,延张景岳诊脉,便道游小隐山,至钱麟武庄,以主人正宴客,遂返棹三山之画桥,停舟少顷即归。

放舟从新桥至项里,登水口一山眺望形胜,复从项里出秋湖,由宜桥泛壶觞,时西日衔山,落霞相映,与友人坐新舫楼上,意气和畅,散步自柳西别业,泊于跨湖桥下。

晓起,方栉沐已抵天镜园,畅游其亭榭最胜处,饭后放舟九里,与友人步于表胜庵,共坐鸥虎石上,一望旷绝幽绝,无不狂叫。从山趾下欲游天瓦庵不果,至水锯山房,旁一溪喷薄而至,两石挟之飞舞,假欲搏人。山房为陈太乙所创,今已荒落,予辈憩玩不忍去,山雨欲来,乃促而登舟,仍从兰**至双溪港晚泊。雨彻夜。[211]

文徵明《东园图》(局部)

时常,他一日里要跑好几个园子。冬日里的一天,风色颇劲,他坐船至樵风泾,先游一户姓冯人家名为“松舫”的庄园,再至稍南面的宜园(他发表意见说,这个园子的地理位置甚佳,但主人制作过于纤巧)。

宜园前面的范氏远偏楼,也顺路一观。又跑到禹陵去看几个园子,直到天色向晚,起了风,雪意也越来越浓,他还游兴未减,回来时船过东郭门,想到前辈文人王思任的通明亭离此不远,又下船前往请益。

游得最晚的一次,他登蕺山,游淇园,又去一处僧舍,自山后从城下,步入舟次,抵家已近后半夜了。还有一次,久雨新晴后的一天,他又连跑数园。先是和诸友一起去卧龙山北坡游御史韩五云的别业“快园”,然后在一个叫张介之的朋友的陪同下,坐船游石介园,再游梯仙谷,登船楼,最后一站到张岱家里,小叙一会儿才回去。

这些短途出行,使那个园子的形象在他脑海中一日日清晰起来,途上山水都成了胸中丘壑了。另外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还收获了一个副产品,新写了一本遍述越中诸园的叫《越中园亭记》的小书。

自1635年冬天至1637年春天,将近三年时间,祁彪佳把几乎全部精力投入到了造园之中。每天清早,晨光乍吐之际,他就由仆人驾着小舟,向着寓山工地进发,三里路途真恨不得一脚就跨过去。即便风骤雨狂,也要按时前往。无论寒冬酷暑,回来都衣衫尽湿,身子骨也好像累得散了架。救荒、保甲及族中一干冗杂事务,都是夜晚回家后再做处理。为此他自嘲,这两年来为了这个园子,把家财都耗尽了(“囊中如洗”),身体也搞垮了(“病而愈,愈而复病”),说是“此开园之癫癖也”,但这一“雅癖”,还是让他有一种于致仕生活中找到人生另一个出处的成就感。

当寓山的工程紧锣密鼓地展开之际,北方的局势已越来越动**。尽管迟滞的邮传使得当时的南方和北方就好像在两个各不相干的世界里,但通过邸报、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客商之口,有关北方动乱的消息还是频繁地传入了祁彪佳耳中。就在祁彪佳夫妇回到越中的那一年,高迎祥、张献忠部破凤阳、焚皇陵,明廷震动。次年,李自成部克和州,陈兵逼江浦,南都骚然。其间,清军的入侵也使京师数度戒严。看来时局的坏消息并没有败坏祁彪佳经营园林的兴致。从日记中我们知道,崇祯九年(1636)正月十六日,他听到了“流寇已渡长江”的传闻,这让他颇是踌躇了一阵,但时隔一天,他就又出现在了寓山工地,“垒石成峰”。几天后,他又和几位兄长来到工地,“搜剔山中有古石奇峭者,不觉抚掌称快”,兴致还是没有稍减。

这年八月初三日的日记里他写道:“阅邸报,知奴虏合逞,声息颇亟。”“奴”是农军,“虏”是建州女真,交相逼迫之下,王朝已风雨飘摇。这一时期,祁彪佳一面致书故友询问“都门近状”,以退休官员的身份与地方缙绅一起商议御“贼”之策,一面又深自忏悔“以有用精神埋没于竹头木屑”,寓山的工程却丝毫没有停止之意。就在他接阅那份让他烦忧的邸报的次日,他又“至山督工役”,当然内心里他对自己这近乎没心没肺的行径还是有些自责的,说这般“营精藻瀚,溺志歌舞,有意以为之者,皆苦因也”。[212]一个叫王朝式的朋友劝诫他,如此乱世之秋还大兴土木,实在是负君、负亲、负己。不听朋友劝谏,则是负友,说得祁彪佳汗如雨下。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的悔过方式,竟然是在寓园中再建一堂,“名四负堂,以志吾过”。看他如此兴兴头头,哪里是真的有悔!就这样一边自责,一边又兴筑不已,实在也是一个时代的名士病。

叠山理水,亦如文章事业,看他这般刻意经营精雕细镂,文人推敲文字也不过如此吧。所不同的是,他除了督率工匠至“不停瞬,不住足”,有时也“躬荷畚插”“手为种植”。他给这篇晚年的得意之作定下的基本思路是:“亭台轩阁,具体而微,大约以朴素为主。”他认为,寓山地处山**上,鉴湖一曲,占山川形胜之利,正好借景。“园尽有山之三面,其下平田十余亩,水石半之,室庐与花木半之”,就像画家在宣纸上留白,人工的营建至多只占到一半,即便地势需要有一点亭台轩阁,也只为造成“参差点缀、委折波澜”的视觉效果。

由水路入园,可多一份灵动,于是园的东面修了“水明廊”:“循廊而西,曲池澄泓绕出于青林之下,主与客似从琉璃国来,须眉若浣,衣袖皆湿。”西面因毗邻“绝壁竦立,势若霞褰”的柯岩,他便建了“通霞台”。“选胜亭”“妙赏亭”“笛亭”“太古亭”几个园亭,则是斫松葺茅,素桷竹椽,连油漆也省了,这倒不是刻意仿古,而是因为看云听风,都是意在景而不在亭,画栋雕梁反而与周围的景致不协调了。至于类“阁”这样的建筑,还是应建在高地上,有崔嵬之势,因为那都是望远景的地方,所谓态以远生,意以远韵,所见也就不惟千叠溪山,万家灯火,是供游者遥想“禹碑鹄峙”“越殿乌啼”,发思古之幽情的所在。

藏书楼(“八求楼”)、书房(“读易居”)、佛堂(“虎角庵”)是此园文化心脏,自然耗工最多,布置最为精心。“八求楼”中三万一千五百卷图籍,是主人毕生宦游所聚,虽然比不上其父澹生堂近十万卷的藏书量,但这也已经是个惊人的数字。

1636年正月过后,草堂告成,斋与轩亦已就绪,首期工程告竣。祁彪佳告诉我们说,整个寓园建筑项目大致有:“为堂者二(寓山草堂和远山堂),为亭者三,为廊者四,为台与阁者二,为堤者三”,还包括各种规制的轩、斋、室、山房若干。二期工程从这年仲夏开始,耗时一百余天,主要是妥为安置桥、榭、径、峰和各种花草植物,规划梅坡、松径、茶坞、豳圃、樱桃林、芙蓉渡等四时花舍,使之更像一幅天然山水,时刻都可“泛月迎风”“呼云醉雪”。主人不无自得地夸耀他的造园攻略,大抵为: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峻的地方铲平它,平坦的地方故意使之起伏。接下来他连用了四个比喻,把精于园艺的自己比作良医、良将、画家和文章高手:好比良医治病,下药时既克制又相滋,又像良将指挥作战,奇兵、正兵兼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语不韵。”从日记来看,寓园初成,他几于无日不至,坐卧其间,在旁人看来他对自家园林真是痴迷得不行了。

初春乃是开园的日子。清冷的水流穿过窗下,转折处水珠飞溅,那水沫儿溅落到几案上,都让人不忍心拂去。绿水映衬着朱栏,那流动着交相浮现的青绿、朱红,直如一幅印象派画作。“乃可以称园矣”——目睹此情景,祁彪佳告诉我们说。三年惨淡经营,看着此园从胸中草稿一步步化为现实,他就像孩子一样按捺不住欢欣雀跃的心情,到处写信邀请当世名流和远近宾朋题咏。他自谦道,如果不经诸公的品题,那么整个园子就不过是一蓬寒烟衰草,了无意趣。从收入文集的往返书信来看,参与寓园题咏的至少有著名戏剧家王思任、叶宪祖、孟称舜和好友张岱、陈子龙等人。

在写给大自己二十多岁的王思任的信中,他自称“弟”:

弟病中无聊,迩方构草堂于寓山,以啸以歌,借此自适。然朴陋不比足数,必得大笔以颜其堂,庶几生丘壑之色。敬以尺幅仰读,伏祈慨然,挥掷可任,处祷。[213]

又致书好友张岱:

向欲求大作,而翘望词坛,逡巡未敢。兹有续构,尚缺题咏,唯仁兄所赋自当有惊人句、呕心语,足以压倒时辈也。虽所望甚嗜,然十得五六便足生光泉石矣……[214]

张岱难却盛情,应邀游园后作了《寓山士女春游曲》一诗,中有“春郊漆漆天未曙,游人都向寓山去”“今见名园走士女,沓来连至多如许”“谁使四方同此地,园中主人得无意”等句,极尽褒扬之意。题咏之后又附一函,称“寓山诸胜,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处,无一字入俗。到此地步大难”。他夸赞主人自具摩诘之才,自己的题咏则鄙俚浅薄,如同丑妇见公姑。祁彪佳病中读后,称之为空谷足音,“是一篇极大文字”。

他最喜欢的还是一个叫陈遯的布衣诗人所写的赋体文字中的一句:“大地山河亦寓也。”寓园得名,虽来自寓山,但他自以为这个朴拙的名字还是模糊地传达着主人的别有怀抱,是自己心志的一个投影,那就是以大地山河作为道的寄寓所在。既然“归亦是寓”“梦觉皆寓”,那么园中的空间、土石、水流、花草,也全是寓中之寓了。

祁彪佳是个离开朋友就很难生活的人,妻子商景兰也有着她自己的社交圈子:姑妈、姨妈、妯娌、堂表姐妹和一群女诗人朋友,甚至还有女尼。她时常要归宁省亲,有时把她们带到寓园来,三月微雨天一大帮人一起去寓山采茶;九月,妯娌们一起去园中某处叫豳圃的地方采摘红透了的橙桔。开园第一年,商景兰生日这天,祁家还请来了三位高僧做法事,叫了一帮朋友看戏、燃灯、宴饮,欢笑达旦。

看起来,祁彪佳对园艺充满着无限的热情,现实的寓园之外,他又兴致勃勃地去造一个纸上的园林。他把友人的题咏、唱和的诗歌作品连同自撰的分叙园中诸景的四十余篇诗文汇编成一册《寓山志》,于第二年刊刻出版。在这本小书的序言中,他深情回忆了二十多年前和兄长们于草石间游戏的往事,感慨筑园于此真是一段前世的缘分。虽说近三年来,从开辟草莱到大功告成,过的是近乎苦行僧的日子,连手足都为之胼胝,但当他陪同着一拨又一拨慕名而来的客人参观园子,指点着踏香堤、让鸥池、柳陌、妙赏亭、芙蓉渡这些得意之处,或者一个人在这个琉璃世界里吟诵起老杜“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他的心里涌起的一定不是财富的满足感,而是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精神上的富足之感。说是在造园的过程中且悔且作,但当真的大功告成了,他相信经营这个园子与修身悟道并无扞格抵牾。

他的生命,已经和这个园子连在了一起。他希望,不管时世如何艰难,外面的世界如何纷繁,这个园子能够庇护他和爱人过完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