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而短黑,性滑稽”——这是吴伟业传文中毫不避讳的描述,可知他的这位大师朋友其貌不扬,长得又黑又矮,然又性情滑稽幽默,是一个东方朔式的人物。他喜欢讲段子,喜欢拿街头巷尾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谈笑,有时他讲的一些桥段因为见闻陈旧,反而受到别人取笑,这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也不以为忤。这样一个有趣得紧的人,又有一手好活计,自然人缘就好,当世名流也乐于延他为座上宾,张南垣与他们以布衣论交,一点也不局促。
吴伟业扇面
有一则关于张南垣与吴伟业的故事在当时的知识界广为流传,说的是张、吴一起看一出戏,演的是以朱买臣休妻为题材的《烂柯山》。剧中有个角色张石匠,台上演员因有张南垣在场,念白时特意把张石匠说成李木匠,以示避讳,吴伟业听了,拿折扇敲着茶几说:“有窍。”有窍是吴地方言里夸人机敏的意思。旁人听了,哄堂大笑,张南垣则是默不作声。不一会儿,戏演到朱买臣妻子认夫,当朱买臣唱到“切莫提起朱字”,张南垣突然也以扇柄敲着茶几,说:“无窍。”一下举座为之愕然。众所周知,吴伟业在顺治十年(1653)应两江总督马国柱之荐不得不扶病入京,在新政府由侍读、纂修官一路升任至国子监祭酒,张南垣以朱买臣之“朱”来暗示朱明王朝之“朱”,实是戳到了吴的最痛处,以至戏还没演完他就匆忙逃席。这个故事见诸王应奎的《柳南续笔》、钱泳《履园丛话》、顾公燮《丹午笔记》等当时的多种私家笔记,黄宗羲的传文老实不客气地引述了这个故事,能借此刺激一下吴伟业这种仕清的“贰臣”,这个老牌遗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张南垣为诗人(这是吴伟业最喜欢的一个身份)设计建造的梅村别墅占地约百亩,错落于山陂河池之间。园外长垣缭绕,园内清水萦纡,曲径通幽,据吴伟业自述,里面有乐志堂、梅花庵、交芦庵、娇雪楼、旧学庵、桤亭、苍溪亭等胜迹。吴伟业曾写下许多不无夸耀意味的诗歌自述他在园内的悠闲生活,诸如“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这样的意境还是让人向往的,更不必说桑落酒香的田园之乐里还有一份“闲窗听雨摊诗卷”的从容,但一句“惯迟作答爱书来”,还是掩不住春草般渐长的孤独。这个园子在明末之前已蔚成规模,后又不断扩建、重建,即便是后来被迫任职北京的三年,吴伟业也常起故园之思,不断写信给三弟,要他妥为照顾,时常修葺,等待自己脱离尘网、白衣还家的一天。
顺治十四年(1657),吴伟业终于回到了他梦牵魂绕的梅村别墅。归家的第一年里他闭门不出,所做的唯有一件事,“莳花药,治园圃”。他从某大户人家那里购买了数种名贵牡丹栽在园中,并又兴建了园子的最后一项工程,添置了一处叫鹿樵溪舍的新景点。这一年他已五十岁了,在荣耀和屈辱交相催迫之下,他已深深体会到“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他决意后半生就在这园中,如一朵孤云飘出所有人的视野,读书、写诗、游山、赏花,与偶尔来访的客人谈文论艺。他这样规划余生当然不错,但事情不会像他设想的那样顺利,他还得在清初的政治高压下数番惊魂,牵累于科场、奏销几个大案,好几次走到被碾灭的边缘。当他在1672年立下“敛以僧装”、碑前只刻“诗人吴梅村之墓”这个遗嘱时,他回首平生必有处处陷阱、步步惊心之感,而他的内心里,肯定还在燃烧着愤怒和嗟怨的火苗。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可以放下了(他的母亲、妻子、两个女儿已先于他去世),这个园子还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牵念。
弘历《瀛台胜景图》
对他来说,这个凝聚着自己和张南垣大师十余年心血的园子,乃是他孱弱心灵的一个柔软的躯壳,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比《圆圆曲》和所有“梅村体”诗歌加起来都要重要得多的作品。他把它看作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遗产,这样对儿子说:“吾生平无长物,惟经营贲园,约费万金。”
吴伟业与张南垣相隔一年去世,吴伟业的死,让同时代作家感叹这个时代在吴之后再无文章——“先生亡矣,一代文章尽矣”,吴的好友顾湄在一篇悼念文章中这样说——张南垣却没有把他的不世技艺带进坟墓。吴伟业在这篇传记的最后告诉我们,张南垣有四个儿子,都继承了乃父的技艺,尤以其中的张然、张熊精于此道。张然造有石氏“万柳堂”、王氏“怡园”,张熊造有朱氏“鹤洲别墅”、曹氏“倦圃”、钱氏“绿溪”,都是驰名江南的名园。1689年,张然应召前往京城,这个宫廷园艺师为皇家构筑了“瀛台”“玉泉”“畅春苑”等多处胜景,其水石之妙,皆有若天成,这也算是一代造园师张南垣留给这个世界的余响吧。
晚年的张南垣谢绝缙绅官宦的邀请,自己在老家鸳湖边造了三幢小屋,隐退养老。他对前去看望的吴伟业说,自己造了一辈子的园,几十年来已视名园别墅改换主人为寻常事,金阁楼台在兵火中转眼成荒烟蔓草,平泉花石,终属他人,一边造园,一边卖园、毁园,那都是理势必然,也是没奈何的事,江山都可以轻易改变颜色,何况区区一园?这番话,让自感忍死偷生罪孽深重的诗人深为触动,所以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老朋友的最后请求:
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