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垣(1 / 1)

生于万历十五年(1587)的张南垣小计成五岁,当计成声誉日隆时,他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画家。张南垣喜画人像,更通山水,走的是倪云林、黄子久笔法。年轻时,渴慕画艺的张南垣一度还投到当世书画大家董其昌门下,其诙谐的个性和良好的艺术感觉,给后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没有足够的资料表明,张南垣是什么时候中止绘事投身到叠山行业中去的。但他后来在这一行能够脱颖而出,与早年的绘画经历还是有着很大关系,黄宗羲就曾称赞他的过人之处在于把山水画的意境带到了园林中——“移山水画法为石工”。

崇祯十四年(1641)五月,诗人吴伟业从南京国子监司业的任上回到故乡太仓,参加他的老师复社领袖张溥的葬礼,没等他回到南京,升任他为左中允的任命书就到了。但吴伟业并没有去北京就职,而是在太仓隐居了下来。这一年他三十三岁。对于吴伟业过早的归隐,有一种说法他是为了给嗣父(也是他的伯父)守丧,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出于对权力斗争的恐惧和天下不靖的忧虑。无官一身轻的吴伟业一边优游山水,一边与名妓恋爱,写作**的爱情诗歌,而他最放在心上的还是营建“梅村别墅”。

此园位于太仓卫之东,前身乃是万历朝吏部郎中王士骐的贲园,吴伟业买下它后经营了许多年,至清顺治十四年(1657)方大功告成,而主持扩建改建工程的,正是他的朋友张南垣。张南垣的晚年,吴伟业还应请为他写过一篇传记,这篇收入《梅村家藏稿》的文献是迄今为止有关张南垣一生的最为权威的传记。

按照吴伟业的说法,张南垣本名张涟,南垣是他的字,原籍华亭,后移居秀州,所以也可算是半个嘉兴人。到张南垣投身叠山造园这一行当时,江南园林之盛已有将近百年的历史,别家造园,总是费尽财力,搜罗造型奇特的巨石,尽力把假山造得高突险峻,运输途中这些巨石须用粗长的绳索绑扎,还要把熔化的铁汁灌到它的空隙中去,把牛马累得半死不说,搞不好途中还要毁坏城门、把道路弄得坑坑洼洼,造价实在太高。在张南垣看来,这样的笨伯功夫只是得着了叠山造园的皮毛而已。群峰入云,深岩蔽日,那都是大自然造化之恩赐,就是有多大的财力也搬不过整座山的呀!所以他垒石筑山前必先察看现场地势,“平冈小坂”也好,“陵阜陂陀”也好,“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筱”,让人在视觉上感到园墙外还有奇峰绝嶂,就好像处于大山之麓一样。

张南垣叠山,选材多是当地容易采办的太湖石、尧峰石之类,利用自然地势,把假山的脉络起向安排得忽伏忽起,再在假山周围驳出池塘、沟渠,形成曲折迂回的沙岸,种上长年不凋的松、杉、桧、栝等乔木和茂密的竹林,使人不必费力攀爬就有置身山麓溪谷之感。园艺怎么可以只是一场场疲于奔命的劳役呢?它应该是一个揭不穿的魔术,一台永远也不需拆卸的布景,一草一木间都应该有叠山师的灵性在。张南垣的这一造园理念深得董其昌、陈继儒等名流赞赏,董其昌就曾经这样说过:“江南诸山,土中戴石,以前黄公望、吴仲圭等书画大家都经常说到,张南垣这么做是真正懂画脉的人啊!”[209]

仇英《园林清课图》(局部)

叠山造园属百工技艺,张南垣以一匠人得此激赏,引得当时文坛宗主钱谦益及王时敏、朱茂时等名流纷纷与之订交,豪绅官宦们更是蜂拥着上门礼聘。江南向来豪奢,兴建私家园林早从嘉靖末年起就蔚成风习,作家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就这样说:“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像王世贞这样的大文士甚至这样认为,在盖房子与筑园林之间,应该以筑园为优先,原因有二:一是房子只是安顿身体,园子却能安放灵魂;二是房子只给自家和子孙带来好处,而一个精致的园林,却能让更多人受惠。当时名园,除了前面说到的计成设计的吴玄的吴园、汪士衡的寤园、郑元勋的影园之外,声名颇著的还有钱谦益的拂水山庄、祁彪佳的寓园、王穉登的半偈园、陈继儒的婉娈草堂等。对这些退休官员和有避世情结的士人来说,有一个自家的园子,就有了一个脱弃尘俗的艺术生活的空间,也就意味着在乱世中觅得了一方清净地。到张南垣的生意最为火爆的年代,旧风气未见消停,一批新贵却已经起来,他们要在战争的废墟上享受富贵,于是攀比造园之风越发盛行(著名艺术史家柯律格的研究发现,16世纪中叶以前的园林主要是生产性质的,到16世纪后半叶,园林转变成了奢侈消费的物件)。最忙的时候,每年总有十几家抢着要张大师去主持造园,能请到张大师的主人家,喜笑颜开,觉得很有脸面,请不到的人家,自然就十分地恨恨。

据吴伟业统计,近五十年的造园生涯中,张南垣大师的足迹除了华亭、秀州外,还遍布南京、金坛、常熟、太仓、昆山等地,好多地方他每次去都要逗留数月。《清史稿》里说:“大家名园,多出其手。东至越,北至燕,多慕其名来请者……”应该没有夸大。他的作品,除了为吴伟业做的那个前后费时十八年的梅村别墅,较著名的还有常熟钱谦益的拂水山庄、松江李逢申的横云山庄、嘉兴吴昌时的竹亭湖墅、太仓王时敏的乐郊园、吴县席本桢的东园、嘉定赵洪范的南园、金坛虞大复的豫园等。

吴伟业在传记中说,长年浸**此道,张南垣已经通晓了草木土石的性情。每当开始动手造作的时候,乱石成堆,有的平放,有的斜搁,张南垣徘徊不前,四下观察,山石的正侧横竖、形状纹理早就都默记于心,一俟绘制营造草图时,对高低浓淡,他早已了然于胸。假山尚未垒成,就预先考虑房屋的建造,房屋还没有造好,又思索其中的布置,窗栏家具,都不加以雕琢装饰,即使一花一竹的布置,疏密倾斜也都十分巧妙。

造园之时,张南垣常常高坐在一间屋子里,一边与客人说说笑笑,一边指挥工匠说,某棵树下的某块石头可以放在某地。眼睛都不往那儿看,手也不往那儿指,好像金属已在炉内冶炼,就不必再借助于斧凿来锤击了一般(“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安放梁柱和封顶后,用悬缒来检验,也一寸都不差。知道他性情的主人,不会在规划、工期、质材等方面过多地干涉他,但有时也会碰到一些半瓶子醋的东家,自以为精通园艺,张南垣不得不顺从他们的意思去做了,路人见到,一眼就会看出来:这一定不是张南垣的本意啊!

一个偶然的机会,同时代作家黄宗羲读到了吴伟业文集中的两篇传记(还有一文是《柳敬亭传》),不满意吴过于文学化的表达,他赌气也写了张、柳两篇传文,欲与之一较高下。他不无刻薄地批评说,吴文“倒却文章架子”,他改写这两篇传文,目的在于“使后生知文章体式耳”,至于传主张南垣和柳敬亭,“其人本琐琐不足道”。且不说黄宗羲改写的《张南垣传》好多细节都是从吴伟业处沿袭而来,他的文章其实也不见得作得如何高明。黄对张南垣本人和他的园艺事业的不以为然,也可以看出他和吴伟业在价值取向、美学趣味上的殊途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