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4年,计成终于完成了这本关于园艺的书,由阮大铖资助出版。书共三卷,从相地风水、亭台门窗、墙垣屋宇、铺地装折、选石掇山等方面总结了自己一生造园心得,书中还配上了数百幅他亲自手绘的插图。书刊刻时,他听取了当年曹元甫先生的建议,正式定名为《园冶》。在书尾的“自识”中他再次表示,欲将此书传给两个儿子计长生和计长吉,希望他们借此能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糊口。
这一年计成五十三岁。用他自己的说法是,久浸风尘,他已厌倦为生计到处奔波的生活,长年逃名于山水之中从事园艺营造,与土木草花打交道,似乎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了。这一年为崇祯甲戌年,他已经感觉到了空气中的不安气息。末世光景下,大凡有些钱财的到处都在觅地隐居,他为人造了一辈子的园,到末了却连一块地都买不起,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实在太失败了。让他有生不逢时之叹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正当他的造园技术炉火纯青、大可施展才华之际,天下却处处都是末世光景。他安慰自己说,当年诸葛武侯、狄仁杰这样的大才都受到时运的限制,何况自己这样一介草野闲散、以造园为业的人呢?
话是这么说,计成造园的名声还是随着这本钤着“扈冶堂图书记”方形篆书的书不胫而走。诗人郑元勋在题词中一句类似广告语的“宇内不少名流韵士,小筑卧游,何可不问途无否?”为这本书招揽了不少读者。太常少卿阮大铖的序文,更成了时人称诵的好文,一句“无否人最质直,臆绝灵奇,侬气客习,对之而尽,所为诗画,甚如其人”,使士林中人也要引这个画家、园艺师为同道。阮大铖对大他五岁的计大师的这本书充满着无限的热情,除了出资刊刻,他还有《计无否理石兼阅其诗》一首,称颂计成“烟霞格”之成就。在阮大铖看来,身处东南繁华地的计大师,就是引人遐想的一片幽石:
无否东南秀,其人即幽石。
一起江山寤,独创烟霞格。
缩地自瀛壶,移情就寒碧。
精卫服麾呼,祖龙逊鞭策。
有时理清咏,秋兰吐芳泽。
静意莹心神,逸响越畴昔。
露坐虫声间,与君共闲夕。
弄琴复衔觞,悠然林月白。
诗中“一起江山寤”的“寤”,就是当年计成在仪征县为汪士衡修的寤园,那时阮大铖还特意从南京过来,在园中逗留两日。
在计成看来,叠山行业中,造园师是灵魂,工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只占十成中的一成。他不断强调自己的艺术家身份,强调自己与普通的匠作有着本质的区别。“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他认为造园结构之精要,妙在因地借景,得体合宜,而这样的工作不是普通工匠所能胜任,也不是园林主人自己能完成的,必须聘请专业人士来做,才能合理布局,节省度支。
那么什么是因借、体宜呢?在书的卷首他开宗明义来了一番解说:
所谓“因”,就是要随着地基的高低,留意地形的端正。如果有树木阻挡了观景视线,就要修剪枝条,如遇泉水溪流,就要引注石上,让水石相互映衬;适合建亭的地方就建亭,适合造榭的地方就造榭;园中的小石不妨设置得偏僻些,但引导布置一定要蜿蜒曲折,这就是精而合宜的含义。那么“借”呢,就是园林虽分为园内园外,取景则大可不必拘泥于近景远景,晴山耸立,古寺凌空,都是好的,就要尽量纳入我们视野中。至于那些不够风雅的场景,就要屏蔽之,不管它是田野还是村庄,这就是巧而得体的意思。
那么如何去“借”呢?在这本书的末尾一篇“借景”,计成亮出了他的拿手绝活。他说:“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把这关键的内容放到书的最后,也是计成的有意为之。只有虔诚的阅读者才能领悟他造园叠山的奥妙,那些资质愚鲁或急功近利之徒即便拿到了书,读不到最后一页还是抓瞎。
沈周《青园图》(局部)
计成说,叠山造园,没有成法和格套,全在造园师的随机变通,比方说,一般在假山布局时不把主峰石置于中心位置,但有时因地形和建筑物的影响,也可以把主峰石放在中心位置。计成批评那种下洞上台、东亭西榭的陈旧笔法,唯求一新:屋宇造型要新,亭榭布置要新,窗牖和栏杆的款式要新,甚至庭院铺砖的纹样,也要根据砖的质材、长短,选用人字纹、席纹、斗纹等。他还首创了山石筑池,后世造园师多有沿用。方法是用薄如板状的片石做底,运用等分平衡法在上面叠石,将池底石板的边沿压实,使四边受力均匀。他说,如果不这样做,池底的石板就容易碎裂,一旦产生缝隙,即使用油灰去涂抹,池水还是会慢慢流失。
又如园中叠山,计成最反对居中放置,主张随处散漫,在他看来,要是厅堂前高高地耸着几峰,那就是最大的败笔。楼阁须建在厅堂之后,可立半山半水之间。亭子的样式各种各样,三角、四角、五角、梅花、六角、横圭、八角至十字都可以,但建造在什么地方,如何建造,还是要依据周围的环境来定。长廊在园中是游览的路线,应该曲折悠长,随势赋形,或蟠山腰,或穷水际,在尺方之地要让人有无穷无尽之感。
计成《园冶》图式
计成把师法自然作为了园艺创造的根本。他认为,新方法、新技术只是手段,最终要达到的效果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同时他也警告后世的造园师,必须把“雅”作为时刻遵行的艺术格调,使之可游可居,可行可望,因为即便是仙境一般的园子,也都是要住人的,而且住的是一群有一定生活品位的人。所以这本书在讲着土木技术的同时忽然也会发几句感慨,也正是这些闲笔里传达出了计成已然文人化的生活旨趣:寄身于这世事多变的炎凉世界中,没必要那么热衷于政治,人生短暂,还是知足常乐吧。
同时这本书也传达出了计成刻意追求的文学趣味,或者说,这本书是他脱离山匠梓人加入文人圈子的一个努力。虽然多年造园生涯中他与文人社交圈时有接触,他们中也有人称道他的画好、诗好(董其昌就称赞他的诗“秋兰吐芳,意莹调逸”),但他知道自己与他们还是有着距离。他希望,通过这样一种文人化的写作跨越这段距离,从而真正迈入到这个社会的精英人群行列中去。
今天的读者已很难想象,一本出于造园师之手、通篇谈论土木技术的书(共计相地、立基、屋宇、装折、门窗、墙垣、铺地、掇山、选石、借景十篇),竟然篇篇都是四六骈偶,即便用那个时代苛刻又不无陈腐的文学标准去看,也是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高原极望,远岫环屏,堂开淑气侵人,门引春流到泽……
扫径护兰芽,分香幽室;卷帘邀燕子,闲剪轻风。片片飞花,丝丝眠柳。寒生料峭,高架秋千……山容蔼蔼,行云故落凭栏;水面鳞鳞,爽气觉来欹枕。南轩寄傲,北牖虚阴,半窗碧隐蕉桐,环堵翠延萝薜。俯流玩月,坐石品泉。苎衣不耐凉新,池荷香绾;梧叶忽惊秋落,虫草鸣幽。
用今人的话来说,这样的句子还是禁得起白相白相的。
当年是阮大铖资助才使得这本书刊印天下,日后,也正是受阮大铖的牵累,此书在明亡后的三百年内寂然无闻,甚至还一度被列入政府的禁书单,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印有“安庆阮衙藏板,如有翻刻千里必究”字样的阮氏出版物,在清朝被视为非法出版物,几乎都遭受了收缴、焚毁的命运。阮大铖在明朝最后几年因名列“逆案”早已声名狼藉,再加上他降清,一直以来他都是以一个变节者的形象为世人所不齿,计成的这本书遭此厄运,也算是殃及池鱼吧。再加上此书本就印量不多,销售无利可图,坊间也无收藏,慢慢地这书就散佚湮灭了,唯有稍晚的生活鉴赏大师李渔在《闲情偶寄》一书中简略地提起过这本书。
这一切,当然不是计成出版此书时能提前预料到的。作为那个时代最优秀的造园师,土木花草之势,他可以了然于胸,但天下之势,他又怎能看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