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从《游居柿录》中游来的江南木制楼船有一个正式名字叫“泛凫”。袁小修把这条寄托性命的船取作这个名字是想仿效伟大的《楚辞》作者屈原,“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万历三十七年(1609)春天,两次会试落第将近不惑之年的诗人袁小修驾着这艘收拾得风雅别致的楼船从家乡公安县沙头启程,顺长江而下,正式开始了他筹划了一年之久的吴越之行。
这是袁小修的第五次江南之行。前四次出游,基本上都是在考试落第之后出来散心解乏。说来难以置信,才三十九岁的小修已经有了八进考场的非凡经历。为考取举人的学位他参加过六次乡试,从十七岁考到三十三岁耗时十七年,为了取得更高一级的进士的学位也已经有了两次失败的记录。现在,船已解缆离岸,诗人袁小修要用吴越精致的山水洗涤“俗肠”了。甫离尘世的牢笼返归自然,他觉得自己像黄昏掠过河面的水鸟一样自由无羁。心情一好,自然手痒难忍,袁小修在舟中铺开日记,以《东游记》为题兴致盎然地记录起了沿途风光和经历。
上溯二十个年头,二十岁的小修对科举应该说还有很高的期待,但他那时已经开始谋划另一条人生途径了。是出仕还是退隐?他曾认真地考虑过这一问题,并在京城预购了一处房产“杜园”作为退路。他认为,现在这年纪,“心躁志锐”,未来人生的方向是显是隐尚不分明,但中年一过,生命的情势自然会像棋局一样分明起来,到时这个园子自然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此后的近二十年间,袁小修一面在科举的路途上继续蹭蹬前行,一面又不断地对为了功名奔走如牛马的人生产生质疑,退隐的念头不时在脑海中盘旋翻腾。在北京探望大哥伯修时,他发现大哥虽居高位,生活却劳累不堪。而当他见识到北京官员的奔劳时,更不禁自省“家有产业可以糊口”,却“舍水石花鸟之乐,而奔走烟霾沙尘之乡”,实在是把人生的手段与目的颠倒了。
一次次的考场铩羽,一次次自尊心的饱受打击,小修不禁感叹:人为什么削尖了脑袋要往官场钻呢?当官真有那么好吗?(“人生果何利于官,而必为之乎?”)他已经从实际的操作层面规划起了退隐后闲雅生活的种种可能性。
袁氏家族自曾祖起已是当地的豪族,袁小修有经济实力设计这样一个士绅的现实生活构图:以一定的田产租金作为日常开支,在此基础上过着不劳而获的悠闲日子。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小修在支付家人日常所需之外,尚有余裕来供应自己的“游玩度支”,也就是说,除了可以不虑衣食、无求于人之外,他还可以有充分的空间发展休闲娱乐生活。这般有钱有闲的生活,自然不是像戴名世这样的没有恒产的寒士可比的。如果小修愿意,生活的经营自可以展开另一番不同的面貌。也即是说,小修已拥有足够的生活资本去经营另一种生活形态,一种充满着声色犬马的感官生活了。
科考入仕既成极为强势的主流价值观,博得功名的念头已像附骨之疽一样深入了袁小修这样的读书人的心灵深处,并一步一步地毒害着他的生活。虽深知仕不如隐,但他也无法截然拒绝仕途,正如我们看到的,购买杜园后,小修一直在科举的途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万历三十八年(1610),再度应考失败后,小修向中郎表白:“今弟年亦四十余,升沉之事,已大可见,将从此隐矣。”话虽如此,可他隐得了吗?
但在万历三十七年(1609)的春天,小修完全有理由把饱受打击的生活信心交付给这条向着吴越山水一路逶迤而去的楼船。本来他已经借了他舅舅的一条船,准备了足够一年之需的粮食,但临到出行,考虑到这只船太小不宜远行,他还是另行购置了一只宽敞坚固的船。他已经决意去过一种“煮鱼温酒,倚醉豪歌”的生活,从船上的布置我们也可以想见他那种闲放出尘的心态:船舱一壁挂着新购的沈石田的画,另一壁则是他喜欢的黄太史慎行的草书;苏合香在香笼里缭绕;船上矮几,摊开着他新写的字,边上的石砚里酽酽的墨汁散发着好闻的香气;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他喜欢的书。在这些“长物”的包围中,小修对着江水也对着自己发誓:“我拼此生住舟中,舟中即家。他不可必得,‘清闲’二字更少我不得也。”
小修此行的计划,是经汉阳、黄石矶、繁昌、芜湖抵达金陵,然后游过镇江金山后再沿运河前往浙江。一路走走停停,到得南京已是五月仲夏。“泛凫”从上清河过江东门入城时,南京城刚下过一场大雨,雨后的山色更加苍翠浓郁,几欲沾衣。正是端午赛船时节,俊美的少年们驾着五色的龙舟在河上飞渡,箫鼓声、歌声、笑声震天动地,在桃叶渡口上下五六里间,男男女女结伴观看赛船。水边楼阁鳞次栉比,刺绣的门帘卷起一半,阁中妇女佩戴的珠翠头饰隐隐闪现,装饰华丽的游船载着酒在河中漂**,连水波也被映射成了丹砂般的红色。公安名士袁小修造访南京成了一个重大的文化事件,于是有了“词客三十余人大会秦淮水阁”的盛会。这一天恰逢小修的生日,朋友在妓院里备下酒席为他祝寿,一路看去,歌声似雏莺婉转,脂粉似赤霞一片,啊呀呀,那些个狐狸精般的女人,个个能诗善画,妙解风情,懂得芙蓉养纸,柳絮裁诗,怎不让袁才子蠢蠢欲动呢?
此情此景让袁小修似乎回到了秦淮河畔纵情声色的少年时代。早年的粉黛之癖致使血亏气虚让小修不得不有所收敛,但一回到风月场中,面对如此撩人的场面,如雷开蛰户,春萌草色,他早就不能自控了。尽管他一次次检讨自己的酒色之癖,但骨子里还是以为,情欲出自人之天性,是无法铲除干净的,“刚骨腻情,亦人之常态”。所谓“刚骨”,自然是指与世俗格格不入,情腻者,情欲多多是也。小修自认是骨刚情腻之人,所以不能断绝丝竹粉黛之好。可千里泛舟,难道就为追逐情色而来?晚上踉跄着回舟,可能欢宴时过分的血气浮动,吐出的痰里竟有了丝丝血痕,看着秦淮河里半轮妩媚的月亮,不免一番忏悔自责了。世间的种种繁华快活,那可都是“刀尖上的蜂蜜”呀,一经沾着,虽暂时可口,哪一天毒性发作,弄得个裂肠破肚,怎生是好?
七月初,在镇江游过金山寺,友人陶望龄去世的消息终止了小修计划中的吴越之行。因为在小修的设想中,这次吴越之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去绍兴拜访这位品行高洁的当代颜回,与他把酒言欢参证学问。心灰意冷之下,他掉转船头重回南京。接下来,当“泛凫”在返程途中将到丹徒县时,小修做出了一个让我们目瞪口呆的决定,他打发“泛凫”回公安老家,自己从陆路北上,准备去北京参加明年春天的一场会试。他的态度在这里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坦然承认自己连年奔走场屋却还是“名根未断”,种种的享受不过是“锋刀上蜜,甘露毒药”,说不上有多少快活。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没有了主人的“泛凫”一路向西独自回楚,而我们的小修先生则在秋风中由京口渡江,经真州(仪征),过扬州、高邮,渡过黄河,一路向北陆行进入明朝的心脏。两个月后,他将出现在北京西山一处僻静的地方,闭关三月,精心准备八股制义,用他的话说是“为入试资粮”了。
故事的结局几乎在我们的预料中,诗人袁小修在来年春天的这次会试中再度落第了。不仅这一次他功名未就,再过三年,他还是没有撞开那道专为他而设的门。而不幸的事件将要在他的身上接二连三地发生:先是他视为精神导师的二兄袁中郎因血疾去世,再是两年后老父的死,再是落在自己身上痼疾。事情要在他守孝三年后参加第四次会试的万历四十四年(1616)才会出现转机,在第十次科考中,名满天下近廿载的公安名士袁小修终于取得了他梦寐以求的进士资格,并得以外放就任徽州府学教授这一闲职。而这一切,他的父亲和两位兄长是看不到了。
载着小修一路东来的“泛凫”在万历三十七年(1609)的秋天终于掉棹西去,正如我们看到的,当感官的磨砺和发达到了极致,生命离颓败就不远了,一种文化也已走到了崩盘的边缘。性灵诗人袁小修让我们看到了这些风雅之士更为完整的内心图景:他们的半边身体享受着此间的声色,另半边,则像一张紧绷的弓,时刻等待着来自高处庙堂的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