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海盗船挂骷髅头旗,东方的海盗船挂“八幡大菩萨”旗(八幡,日本应神天皇,在位时为中国西晋初年),所以又称作“八幡船”。此船出没海上迅疾如飞,倏忽可至千里,让明朝官军很是头痛。
闹得最厉害、也是最荒唐的一次倭乱,是1555年夏天,五十三个“髡头鸟音”、**上身、手提长刀的倭寇,从杭州湾南岸的上虞县登岸,八十天里暴走数千里,一路流劫浙、皖、苏三省,攻掠州县二十余处,最后竟然攻打起了留都南京。贼寇个个武艺高强,能手接飞矢,一路杀死杀伤四五千官兵。南京承平日久,陡地杀来一股半**身子的海盗,城里乱成了一锅粥,该城最高级别的官员兵部尚书张时彻匆忙下令关闭城门,并动员市民自备粮械,登城守卫。当时著名学者、昆山人归有光正在城内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感慨说,平时国家出钱养着的兵都到哪里去了?(“平昔养军果为何?”)目击者、时任南京翰林院孔目的何良俊,也在笔记里愤愤不平挖苦道:“(贼)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与之相对两阵,杀二把总指挥,军士死者八九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门紧闭,倾城百姓皆点上城,堂上诸老与各司属分守各门,虽贼退尚不敢解严。夫京城守备不可谓不密,平日诸勋贵骑从呵拥交驰于道,军卒月请粮八万,正为今日尔。今以七十二暴客叩门,即张皇如此,宁不大为朝廷之辱耶?”[172]
传仇英《倭寇图卷》中的明代倭寇形象
最后,这伙猖獗的倭寇在大批官兵追击下,一昼夜狂奔一百八十余里,越过武进县境,穿过无锡惠山,在常熟浒墅关落入了官军包围圈,被兵力占绝对优势的官军悉数擒杀,没有一人逃脱。
五十三个倭寇**,把明朝腹地搅得翻江倒海,虽然最后被剿灭了,但他们已如一柄锋利的尖锥,刺进了朝廷这头臃肿巨象的中枢神经。
北虏南寇,向来是明朝大患,如果从南宋理宗时期倭寇骚扰高丽海岸算起,为祸东部沿海已达三个半世纪,而尤以世宗在位的16世纪中叶最为猖獗。最早的时候,登岸烧杀掳掠的海盗几乎是清一色的日人,其成员包括日本西南滨海的九州及濑户内海的乱民,和逃窜海上的战败武士,尤以萨摩(今日本鹿儿岛县)、肥后(今日本熊本县)、平户(今日本长崎县)三县居多。这里是日本战国时期的强藩,开化较晚,民风剽悍,可称日本的“斯巴达人”。到本文故事发生时,日人在比例中反占少数,那些坐着“八幡船”、衣着服饰全为日人型式的乌合之众,大多为闽、浙、粤贪图暴利的海盗和奸民,此时的倭寇已然成为中日匪类的大结合了。就像倭情专家胡宗宪所说:“倭奴拥众而来,动以千万计,非能自至也,由内地奸人接济之也。济之以米水,然后敢久延,济之以货物,然后敢贸易,济之以向导,然后敢深入。”
当时最有名的海上巨魁是汪直和徐海。
汪直和罗龙文有同乡之谊,也是徽州歙县人。传说汪直的母亲生下他前,曾梦见一颗奇异的星落在她家院子里。占星术士说这星叫弧矢星,又叫天狼星,应了星命的人,不是大忠,就是巨奸,反正不会是个常人。果然长大后的汪直显出了不一般来,不爱读书,却轻钱财,喜结交豪客,时常与一帮乡里恶少喝酒、赌钱,舞枪弄棒。那时候他是一个私盐贩子,带着一帮行脚商贩在山地里与官府做躲猫猫的游戏,逼急了,他也朝人吼:“中国法度森严,动辄触禁,孰与海外乎逍遥哉!”
汪直这么说是有他的理由的。当时海禁已稍松懈,不时有商人出海归来骤富的财富神话在乡里传开,汪直难免不心动。当他打听到同乡许栋在宁波双屿岛有一支规模巨大的船队从事海上贸易时,立马就邀集了徐惟学等几个密友一同前往投奔。
绘于明嘉靖年间的《大明九边万国人迹路程全图》中的日本国及浙东海防形势图
这个不起眼的小岛最早是葡萄牙人看中的,16世纪初叶,葡萄牙水手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货物仓库,后来这里就成了海盗们的货物交换、中转站。那许栋在这里落草为寇多年,和一个叫李光头的福建人合伙从事海上走私。他们的船队有上百艘双桅大船,官府都莫之奈何。汪直入伙后深受器重,被许栋委任为“管库”。但落草的成本也委实太大,不久,时任巡抚福建都御使朱纨派遣手下猛将、指挥使卢镗击破了双屿岛,焚毁了所有走私船只,把这个繁华一时的小岛从地图上彻底抹去了,老大许栋也下落不明,大概是喂了鱼。汪直只好收拾残部,驶往沥港避难。
海上的法则是大鱼吃小鱼,有一条巨鲨盯上了汪直这条小鱼,此人就是盘踞在横港的海盗头子陈思盼,一个个子小却出手狠辣的广东人。汪直伏低伏小,曲意奉承,对方也就对他放松了警惕。某日,陈思盼生日,汪直以贺寿为名登岛,手下部众趁其不备,抽出藏在寿礼下的刀剑一气乱砍,最后,这场发生在两股海盗间的火拼以汪直胜出而告终,陈思盼的所有船只、货物、女人全都归了后起之秀汪直。不久,在浙江海道的授命和协助下,汪直剿灭了卢七、沈九几伙小海盗,这是1548年冬天的事。
汪直称雄海上的时代开始了。他的船队装载着硝磺、丝棉等违禁物品,生意做到了日本及南洋的暹罗、安南诸国,顺便还搂草打兔子,劫掠国际商船。在内地苏杭一带,汪直也广布眼线,商船出入无须报关。短短五六年间,汪直就完成了海上财富帝国的打造,人都恭称他为“五峰船主”。不只沿海商民争着与他做生意,献酒米、献时蔬、献女子,甚至驻防海疆的官军将领还赠他红袍玉带,以换得一时太平。
汪直终究是个商人,没有政治野心,不久后,日本“五岛”(今日本九州西海岸外群岛,包括福江、久贺、奈留、若松和中通五个小岛)夷乱,他还天真地想投效朝廷,约明军的海防官员一同出兵剿灭,以杜倭患。且开出条件说,我为朝廷立此大功,希望得到奖赏,一是委以海防官职,有个合法身份,二是请恢复海上贸易。与他谈合作事宜的官员不置可否。当汪直剿灭了五岛夷乱归来,得到的赏赐竟是区区一百石米。汪直大怒,骂:“我的身家性命就值这百石米吗?”带着船队驶向海中,扬长而去。
怨愤之下,汪直的船队也时常侵袭内地了,而且每一次都摆出声势浩大的阵容,跟官府叫板。明军派出参将俞大猷率数千艘战船围剿之。汪直以火箭迎战,把俞大猷的战船几乎全给烧了。汪直亲自出阵,立于舰桥的一匹雪白骏马上。他的指挥舰方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余人,以木为城,其上可驰马往来,令明军相顾失色。
这次海上战争后,他和明军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汪直把船队驶到日本萨摩洲之松浦津,自称“徽王”,又称净海王,周边三十六岛之夷,全都听从号令指挥,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海盗头子。《明史》里说到他某次进定海城的排场,“绯袍玉带”,背后一顶“金顶五檐黄伞”,手下百余个头目,俱“大帽袍带,银顶青伞”,侍卫五十人,皆“金甲银盔,出鞘明刀”,气场强大到了令人咋舌。
他还得到了善于经商的平户大名松浦隆信的庇护。日本《大曲记》有一段记载:“道可(松浦隆信)是福气和武功都很大的人,有个名叫五峰的大唐人来到平户津,住在现在的印山邸址,修建中国式房屋。他利用了五峰,于是大唐商船来往不绝,甚至南蛮的黑船也开始驶入平户津。大唐和南蛮的珍品年年充斥。因而,京都、堺港等各地商人云集此地,人们称作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