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此种种的入世、阅世与交游,都不过是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前必要的准备。此后两三年,当屠隆带着他的家童、戏班到处演出新剧《昙花记》时,汤显祖正在埋头写他的那个生死故事,被剧中一个叫杜丽娘的女子梦牵魂绕。[142]
最初引发汤显祖创作冲动的,是先前读过的同时代作家一本叫《燕居笔记》的话本小说里一篇叫《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故事,讲的是广东南安府太守杜宝有一小女名唤丽娘,春日游园,梦见与少年书生柳梦梅幽会缠绵,梦醒后得了相思病,临死,画下自己一幅肖像,遗言要求埋在花园的一株梅树下——结满果子的梅树正是年轻女子等候她的情人的隐喻。杜太守不久奉调新职,离开南安去了扬州,接着丽娘梦里的少年书生柳梦梅来到了南安,住在杜宅,无意中看到那幅肖像,非常喜爱。夜间,丽娘之魂执着不灭,前来与梦中情人相会,并伪称邻家女,后来她终于透露了真实身份,并请求发掘她的尸体。最后,复活的丽娘与柳生结为夫妻,一起北上扬州寻找她的父母。[143]
汤显祖很快就觉得了这个故事的非同寻常。一个生活在官衙之中绣房之内的青春期女子,在春天到处飞扬着花粉的花园里,梦见与一个年轻男子幽会、缠绵,在一个性禁忌的时代里简直是难以启齿的。而她竟然为一个虚妄的梦一往情深,伤感、迷乱至此,以致一病不起。尤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梦中情人柳梦梅还确有其人,她的魂能够穿越生死关隘与之幽会。最后,她死而复活了,这一对情人的阴阳姻缘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这个故事里蕴含着的梦想的巨大力量击中了汤显祖。在那个时代,一个少女连午睡和游花园都是不道德的,而这个女子任由梦想牵引着,出入阴阳两界,追到了自己的幸福!当汤显祖在遂昌衙署里读着这个痴情女子花园里的梦,她的忧愁与死亡,她在地府里的受审,她最后的复活,这个因情成梦、因梦成真,又生而后死、死而后生的传奇故事,一定让他想到了发生在邻县的宋朝张玉娘的爱情故事,想到了十八年前去世、士林中纷传一时的法名“昙阳子”的太仓女子王焘贞[144],那个于十七岁那年未婚夫去世后,在长时间的自我禁闭中精神失常、自以为是昙鸾菩萨化身的可怜的女子。这些面容娟好、才艺出众的女子,她们的如花青春未及盛放就凋谢了,那都是因为没有得到爱情的浇灌。而杜丽娘的肉身虽被无望的爱摧灭,她的一缕香魂在地底下沉睡三年后,竟能通过地府的审判重新投入情人的怀抱,这不是爱情的胜利又是什么?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漠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145]
这段脍炙人口的话里,他迫不及待宣谕的,正是从这个故事中发现的爱的哲学。如果我们还记得他的老师罗汝芳曾以“生”字代替“心”字,那么,他在这段文字里一而再地提及“生”“情”“梦”,似乎正在把老师的思想予以戏剧化的演绎,情,正是生命里最基本的要件。抵抗遗忘,抵抗时间,各家有各家的手段,最不济的还可以借酒浇愁、借酒忘忧,那为什么不去尝尝爱情这杯浓烈而销魂的酒?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原来情就是那种穿越生死两界的东西。原来这世上就两种人,有情人和无情人。
他很快为剧中的这个痴情女子找到了一个美丽的还魂处所:牡丹亭。牡丹,这国色之花,重瓣、肉欲、感性,天机奔放,以之命名的这个花园里的亭子,似乎才对得起那个穿越死亡的地府、不惜以情爱和生命去与命运抗争的女子。
汤设计了丽娘在花园中揽镜自赏时入梦:丽娘看镜,镜中人回看丽娘,这让她不胜娇羞,一时心旌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第十出《惊梦》)这是一个少女性意识萌动的时刻,这个梦一般的时刻借由一面镜子微妙地表现了出来。“晴丝”为“情思”之谐,当是这个语言大师的惯用方法。然后,丽娘在梦中与少年柳生抵死缠绵,梦醒后愿为爱献身,而不管对方是否愿和她一起为情出生入死,她都一厢情愿地执着:“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第十二出《寻梦》)剧情继续推进,这段无望的爱情让女主人公相思成疾,日渐消瘦,她感到了死神的召唤,死之前,她执意要画下一幅肖像,为后世留下她最美时候的样子。对镜自画时,丽娘一面叹息“这本色人儿妙”,一面又假想着梦中情人看到肖像后对自己的怀念:“虚劳,寄春容教谁泪落,做真真无人唤叫。堪愁夭,精神出现留与后人标。”(第十四出《写真》)然后是遵从死者遗愿,画像随杜丽娘一同下葬(第二十出《闹殇》)。三年后,搬入杜宅的柳梦梅机缘凑巧得到画像(第二十四出《拾画》),惊艳于画中人的美丽,顿生恋慕,一声声地呼唤画中人(第二十六出《玩真》),故事波澜叠撞直至戏剧中场的**:丽娘的鬼魂半夜来访,与梦中情人魂交幽欢(第二十八出《幽媾》)。
《牡丹亭》之《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当他写下这样的句子,这个多情的人心中一定涌起了广大的悲悯。“性无善无恶,情有之”,他告诉朋友在王阳明的心学启悟下的这一发现,并说自己也像女主人公一样被梦困住了,杜丽娘是缘情生幻、因情成梦,而他是“因梦成戏”了,[146]不把它写出来,他的一生会不得安宁。
然而要将一个不足三千字的话本小说衍生为数十出洋洋洒洒的传奇大戏,他不能只满足于仅仅讲述一个线条单一的言情故事,而要让众声喧哗,让各色人等穿行其中,换言之,他要敞开门让更广大的世界进来。
此时,汤作为一个天才喜剧家的才能得到了真正的焕发,戏里的大小配角都显得生机勃勃、不可或缺。他让女主人公的父亲,那个正直可敬的太守,以严正的卫道士和唯理主义者的面目出现,他不相信死去的女儿竟能复活,不断地责打找上门来的女婿,硬要指责对方是一个盗墓贼。那个少年书生柳梦梅,在第二出《言怀》中出现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梅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美人对他说,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就这一梦,就可看出,汤对他热衷功名的行径也是心存讥讽的,后来柳生幸运地中了状元,得意之际就开始折磨老丈人,报复他开始看不起自己。塾师是一个冬烘先生,略知医术,热心帮助人,却又完全不懂自然之美和爱情的神妙,丽娘死后他成了守墓人,又无意中把丽娘的肖像传到了柳生手上。还有几个道姑,竟是以逗人发笑的性饥渴者的角色出场,其中一个姓石的道姑,一出场就是一大段自我贬抑的独白,自嘲是个石女。可以想象,当戏班搬演此剧进展到这些情节时,那些带着性暗示甚至不无秽亵的宾白,在观众中会激起多么欢乐的笑声。
欲望,以及对欲望的喜剧化表达,在这里竟然成了所有反讽和笑声的根源。这个喜剧大师终于用笑声化解了世人对声色的质疑。
这种反讽的力量在剧中女主人公复活后突然变得尖锐而有力。那个为了爱情出生入死的女孩,那个一睡三年的睡美人,当她重新回到人间,突然变得让观众不敢相认了——她成了一个非常遵守礼仪、羞答答的大家闺秀,在这部戏的第三十六场,她明确拒绝了柳梦梅的求欢,要求明媒正娶:
旦:秀才,可记得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生: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早则钻坟而入了,小姐今日又会起书来。
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
在同一幕戏里,她答应柳生即刻成婚,同时告诉他,自己还是处子之身。
旦:柳郎,奴家依然还是女身。
生:已经数度幽期,玉体岂能无损?
旦:那是魂,这才是正身陪奉。
伴情哥则是游魂,女儿身依旧含胎。
剧情进展到这里,台下观众要傻眼了,他们看到的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因相思死去的姑娘了。现在的她谨守童贞,坚守人鬼之限,鬼可纵情,人须守礼。虽然她在新婚之夜享受了销魂的肉欲之爱后还这样对柳生说:“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间之乐也”,但情境倏忽已变,这对新婚夫妻现在要做的是尽量纠正当初浪漫式的越礼行为,使他们的结合在世人眼中不显得那么出格。这是不是意味着,只有在梦中及死后化作游魂时,这个女子才有勇气努力挣脱礼教及禁忌等束缚,自由无拘地寻找爱情?的确如此,只有在梦里,在死中,在一个没有时间限制的状态下,她才能去追求最丰富最完满的爱,一旦她还阳复活,时间便又把她收回了,她再也不是那个爱情至上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