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遂昌”(1 / 1)

万历十九年(1591)初春,扫过西北天际的一颗彗星结束了汤显祖在南京清静自在的生活,把他扫到了千里之外琼州海峡北岸的广东徐闻县,出任不入流的典史一职。

事情的缘起是,这年春天星变,万历皇帝下诏修省,同时切责各科道言官旁观避祸、欺蒙圣聪,要求臣下们上疏建言。本来只是生性怠惰的万历皇帝做出的一个姿态,这个南都散官竟然认了真,邸报传到南京没多久,他就写下一篇《论辅臣科臣疏》递了上去。道德义愤和对当下政治的不满使他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骂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又骂后十年之政,现执政申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真个是“辅臣欺蔽如故,科臣贿媚方新”。

他又举两位正直敢言的御使丁此吕和万国钦为例,质问道,丁此吕揭发考试作弊,万国钦斥责对外妥协,都落得个罢职的下场,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之所以噤若寒蝉,还不是因为首辅申时行专权?

这个人在政治上一直都是不结盟的,此疏针对的又是手握权柄的首辅大人,受到“假借国事攻讦元辅”的反噬也在料想之中。念他为官多年,纵有携妓冶游等小节,但也无有大过,贬到广东琼州也算是从轻议处了。但这一下还是把汤打得不轻,出京南下时他顺道回了一趟江西老家,一到家就疟疾发作,在持续的高烧中,他被各种各样的梦境包围着。他后来不无惊悸地回忆说,在其中的一个梦里,自己被缩小成只有一尺高,在一个破屋子里四处摸索门户想跑到外面去,外面月光细碎暗淡,他就是找不到一扇出去的门。最后是他父亲把他叫醒了。

和屠隆一样,两人都是在度过一段相对顺遂平静的官宦生活后,在人生的中途遭受波折。两个都是心气很高且敏感的人,突遇挫败,自免不了世事翻覆如浮云的无常之感。对屠隆来说,“**纵”的指控把他打入底层的泥淖,一辈子穷愁潦倒未能翻身。汤显祖比他幸运的是,做了两年典史之后,随着申时行内阁的倒台,又有机会起复,调往浙江西南部一个叫遂昌(又名平昌)的小县任知县——任命书上说是“量移”。这也使他免去了屠隆那样的衣食之虞,公务之余还可“借俸著书”。

从汤显祖在遂昌五年任期内的治绩来看,修城垣、捕盗贼、惩豪强、建书院,以至百姓安宁,讼案大为减少,他还是称得上国家基层的一个能吏。尤其是诸如元宵夜把囚徒放回去与家人团聚观灯这些举措背后的人道关怀,更是为他在当地士民中赢得了极佳口碑。“儿童竹马,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真个,村村雨露桑麻”,这曲《八声甘州》,是他后来在新戏《牡丹亭》里描述南阳太守杜宝挑着花酒、春巡劝农的场景,某种程度上也是他这个平昌县令夫子自道。

蜗居山城小县,最易怀旧,他与屠隆交往不算多,到了此间却时常会想起。这个自我放逐山水间的人不知流浪到了何处?近来又度了什么新曲?他写信邀之前来,埋怨总是不成行:

弟洗竹林寺以待足下,竟成子虚。羊沟蚹谷,何得游赤水之珠?

在汤的热诚邀约下,大约万历二十三年(1595)暮春,屠隆由鄞县老家南下经天台、历雁**、渡瓯江、过丽水,直抵遂昌。他虽是初次造访这座浙西南小城,但通过友人书信里的描述,他对遂昌已颇不陌生。汤显祖曾自称他这个神仙县令如山鬼,终日与白云、青萝、石泉为伍,衙署少讼案,有时连麋鹿都会大摇大摆闯将进来,主人则坐在堂中弹琴,一柱一弦尽是山水清音。荒僻的小城没有轻歌曼舞可供消遣,汤知县陪着好友自侵云岭、飞鹤山、碧秀岭、三台寺一路走下来,入禅寺与老僧对谈,观摩崖石刻,又去了较远的白马山及离城八十里的青城山。此地山丘虽少奇峰怪石,只是寻常小景,却也楚楚可爱,屠隆对老友觅得这块神仙宝地作逍遥游心羡不已,对此地风物和淳朴民风更是赞不绝口,称“邑在万山中,人境僻绝,土风淳美”。

汤还带他去看了城东报愿寺前的钟楼。在汤来到遂昌之前,这座小山城好像处在时间之外,百姓以日影的移动计算时间,日子过得懒散得不行。汤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报愿寺前重建了钟楼,名之为启明楼,按时叩响巨钟,催促做工或者就读。屠隆说,此城百姓向来简陋,多赖汤君来后,才听到了报时的更漏。他认为这功绩就像创世一样伟大。[135]

上一年春天,汤显祖曾赴京上计[136],在北京结识了董其昌、陶望龄和文名动天下的湖广公安袁氏三兄弟。当时三袁中的老大宗道已任翰林院编修,老二宏道中了进士在京候选,老三中道还在准备考试。在袁宗道举办的一次酒宴上,汤与三兄弟把酒言欢,与老二袁中郎尤其投契,南归途中又与刚放了吴县县令的袁中郎结伴而行。山城夜晚无事,这些交游的往事都成了主客之间极好的谈资,汤显祖还透露,袁中郎对屠隆极是仰慕,称他身上没有一丝俗气,吴县县令的位置还没坐热,就想挂冠而去,跟随长卿先生游尽天下山水呢。屠隆说,他也收到中郎的信了,“欲与长卿一别,而竟未能。俗吏之缚束人甚矣,明年将挂冠从长卿游。此意已决。会汤义仍先生幸及之”,只是中郎的辞呈今年春天已经递上去了,上面迟迟没有照准,不知是何道理。

闵齐伋本《西厢记》版画

白日里,游赏、煮酒、度曲、纵歌,到了晚上,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两个戏剧家凑在灯下一起研读董解元的《西厢记》:

古厅无诉,衙退,疏帘,捉笔了霍小玉公案。时取参观,更觉会心。辄泚笔淋漓,快叫欲绝。何物董郎,传神写照,道人意中事若是。适屠长卿访余署中,遂出相质。

他们一致认为,董解元这一出《西厢记》的精华是情,而不是色。情,就是那种让人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的东西,也是让他们走过百里千里聚在一起的那种东西。汤显祖说以前写戏,总是一味想着冲破“理”的樊篱,给人欲以应有的位置,原来“慕色”这一关也要闯过去,这样好作品才会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他向好友透露,在遂昌的这几年一直在构思一个新戏,那是阴阳两隔的一对男女以赤诚之情感动鬼神还魂人间结为夫妻的故事。屠隆也向好友表示,数夜晤谈,就好像万历十二年(1584)以来的事都奔来眼前了,自己再次写作传奇的欲望也已被唤醒。

汤、屠这些隆万年间的作家,都是把诗文、戏曲当作自叙传来写的写实派高手,他们的生平行迹总会在写下的文字中不经意地透露。从汤显祖这一期间写下的一首诗作《松阳周明府乍闻得纬真子,形神飞动,急书走迎之,喜作,明府最善琴理》来看,屠隆做客遂昌的消息传到邻县松阳,古琴演奏家松阳令周宗邠喜不自胜,把汤、屠一并请到了松阳。是诗前半首说:“空谷逢人亦快哉,平昌一榻自仙才。即看山色排云起,似听泉声喜客来。”诗意虽平,那喜乐的心情却是跃然纸上了。“倾筐迎处夜筵开”,百仞山下通宵达旦的豪饮后,又弹古琴,唱新曲,“长卿大有闻琴兴,许傍琴堂更筑台”。

他们沿着平滑如镜的松阴溪,看了两岸有百年树龄的香樟和银杏,又去城西看了北宋咸平年间造的延庆寺塔,此塔玲珑绝伦,又据传内藏高僧舍利,令他们流连久之。按照做客的惯例,两人还同为周氏先祖兄弟题写了像赞。周知县就像一个老到的珠宝商人一样,最后他向贵客们亮出的宝物,是县城西郊官塘门外的一丘古坟——鹦鹉冢。

据说此地长眠着南宋时的一位才女张玉娘。此女尚未成年就许婚表兄,然因父母悔婚,未婚夫忧病而亡,玉娘终身不嫁,郁郁病逝。她死后,两个侍女一病死,一自尽死,连她养着的一只鹦鹉,也悲鸣绝食而死,三个女人加一只鹦鹉合葬一处,故名鹦鹉冢。周知县这一番解说,听得两个客人嗟叹不已,尤其是那只情深义重的鹦鹉,他们都觉得,如果要把张玉娘本事搬上戏台的话,那简直是一件不需外借的最好的道具。而才女的那本《兰雪集》,一句“山之高,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就让他们对埋在土丘里那个数百年前的女人大起知己之感。

按照屠隆的最初设想,他还想偕着汤显祖恣游浙东各处形胜,只是忽然家中九十六岁的老母亲有事,托人来信相招,屠隆才不得不打消了继续游赏的念头提前回家。从汤显祖的《长卿初拟恣游浙东胜处,忽闻太夫人返棹,怅焉有作》一诗来看,他们接下来的旅程安排上至少还有天台、缙云、青田等处:“天台莓梁亦咫尺,丽阳片叶莲花里,缙云丹丘停凤笙,青田白鹤衔花蕊。”惦念着母亲的饮食起居,屠隆不得不辞谢了主人的再三挽留,匆促作别回乡侍亲,这片山水只能留待下次再游了。

这年秋天,屠隆又来到了遂昌。这次行程本来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八月,他去苏州参加王锡爵母亲的葬礼后,在城中盘桓了数日。某日,他与吴县县令袁宏道、长洲县令江盈科等人在阖阊城门下泛舟时,忽然听闻一个消息,自己的好友、起复为浙江海道副使的丁此吕被人诬告,于七月间在南昌被捕。丁是屠隆的同年,他们都是万历五年(1577)这一科的进士,心急如焚的屠隆立即溯钱塘江、富春江而上,想要直奔南昌,与丁此吕话别。哪知到了兰溪,从县令赵符卿处得知,丁已被锦衣卫押解北上。屠隆说那时的自己“恸哭歧路,踟蹰何之”,想到兰溪与遂昌相去不远,一路扑空的他于是临时决定,转道去会会汤,同时也把这个消息带给他。

赵佶《五色鹦鹉图》

丁此吕是汤的同乡,也是好友,听到这一消息,汤立即派人赶赴南昌,打探丁此吕一案的消息。十多天后,去南昌的人带回了丁此吕被捕时手书的一纸决绝词,不多久,朝廷的邸报也发布了丁案的消息。丁在官场上一向以敢担当、有气节著称,此番被诬,坐贪污罪名,遭锦衣卫逮捕至京,连大学士赵志皋都保他不住,官场的凶险莫测,给汤、屠二人留下了拂之不去的阴影,他们接到丁手书的决绝词时的反应,是“各哽咽不能读”。但事已至此,此刻他们又遥处浙西南小城,自然无法北上探视,汤写下了一首诗寄京中一位任要职的大臣,托他多为关照遭到厄运的朋友。[137]

他们的这次会面笼罩在好友遭诬被逮的阴影下,尽管主人依然热情陪游,但赏玩的兴致已非复春天时高涨。宴中忽然生悲,只觉空堂灯寒,这滋味任谁都不会好受。于是屠隆识趣地辞别,汤则照例挽留再三,最后在县域北界的九华馆为之饯别,又冒雨送过七津渡,直至城北三十里的侵云岭。“杯残忽不欢,空堂灯影寒。十年一笑长安邸,嵚岖历落称才子。非烟汉殿香铜盘,幽山桂枝愁蠹死。扁舟踯蹬江湖轻,飒来婉娈莲花城。直为弦歌似青浦,那得琴人逗长卿!”[138]汤为自己的遂昌小城没有青浦县那样丰饶、有趣感到抱愧。作为回报,也是他们多年友情的一个纪念,屠隆行前为汤已经编定尚未出版的《玉茗堂文集》写下了一篇序,称汤显祖为人“气节孤峻”“洒焉自适”,官当得不错,甚孚民望,诗文也日益精进,“豪宕激人”“气猛思沉”,自己的才气骨力,远远不如他。[139]

汤最为得意的是老友从气入手来谈他的文章。作为文坛复古派前后七子的反对者,他们都反对机械主义的刻板摹写,主张文章要有灵气、生气。而配得上这样的不朽文字的人,首先得是一个不为尘世所困的英迈超脱之士,“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140]。

此间可叙者,尚有一事,那就是真可和尚的到访。汤显祖1591年春天贬去广东徐闻县时,真可就想去看他,但到能够动身时,汤已调任遂昌令。真可是在1595年秋冬之交即屠隆离开遂昌后不久,由杭州坐船经龙游县,而后徒步翻山进入遂昌的。这个执着的和尚在离遂昌还有六十里的赤津岭中途休息时题了一诗:“汤遂昌,汤遂昌,不住平川住山乡,赚我千岩万壑来,几回热汗沾衣裳。”一个“赚”字道出了他对汤显祖还在红尘中打滚的焦虑,和自己度之无门的进退踟蹰。

如果把1570年秋天他在南昌城外西山云峰寺读到汤显祖题壁诗作为与汤的初次相见,这应该是他们第三次相见了。汤把和尚安排在遂昌城内济川桥头的妙智禅堂,安静的禅堂里他们应该有过数次思想的交锋。真可反对汤的重情,认为性高于情,他这样告诉汤:“夫近者性也,远者情也,昧性而恣情,谓之轻道。”[141]但真可终究不能让对方心悦诚服地加入他的佛法世界。

遂昌城外十五里有一古寺,名唐山寺,唐末禅月大师贯休曾在此地静修十余年。汤陪着他的客人造访唐山寺时,真可给他讲了一个贯休做过的梦:贯休梦见异人叫他临摹十八罗汉的画像,画到最后一位时,异人不再指点,却叫他临摹池水中所见的影像,意即暗示贯休,罗汉即是他的前身。真可讲这个故事,目的在于向汤暗示,和尚是他前身,但汤听了这则富于想象力的传说却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