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1 / 1)

可以想象这个年轻人的屈辱和伤心。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世所公认的八股文名家对考试制度乃至朝廷的用人机制产生了严重怀疑,其直接结果是好多年他都不再去碰那些能够带给一个人以功名和荣耀的时文。其间他在家乡出版了第三部诗集《问棘邮草》[124],并在写作一部叫《紫箫记》的传奇。

他初试啼声的这个戏,取材于唐人小说《霍小玉传》,原作讲述的是霍小玉被负心郎诗人李益始乱终弃、憔悴以死的故事。这是唐人传奇里最悲情的故事之一。但汤的这个戏并不拘泥原著,而是随意生发出去,表达自己和同时代人对友谊、爱情和仕途的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憧憬,把它改写成了同情迟暮美人、颂扬青春热情的一首风格杂驳的诗剧,曲文宾白用的是当时还不太流行的“骈绮体”。

小说里的小玉是霍王的庶出,霍王死后,小玉的生母郑六娘被逐出府邸,等待着小玉的命运是做一个官伎。小玉经人介绍认识李益后,两人就同居了。小玉要求她的情郎和她同住八年,因为这个生性浪漫的女孩觉得,和自己真心喜欢的男子一起住满八年,这一辈子也就值了,她不可能奢望一个极有前程的青年诗人与自己厮守终生。汤改写的戏剧中,霍王并未死去,只是忽然想要去寻长生不老之术,遣散了郑六娘、杜秋娘两个侍妾。小玉也没有与李益认识的当晚就同居,而是举行了一场婚礼,成了李益正式的妻子,且一起生活的时间为十年。小说中的李益是一个负心郎的角色,但汤在戏中把他的品格塑造得完全当得起小玉那份痴爱。婚后不久,一次在花园散步时,小玉把相守十年的计划告诉了李益,李益当即信誓旦旦要相爱到白头,两人在花园里唱和的那些词句,正见出了这对青年夫妻爱情之浓烈。不久,李益去边疆任职,完全陷入了对妻子如醉如狂的思念,一直到三年后,他们终得团圆,似乎未来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当那些华美的句子喷薄而出,写戏人似乎也完全陶醉于爱的狂喜中了:爱可以战胜空间的暌隔,爱同样可以战胜时间。虽然这个戏从未排演,但写作过程中充满着的浮世里的种种快乐使汤意识到,比之诗文的高蹈与艰涩,戏曲传奇是一种多么世俗化、又与生命贴得多么近的东西啊!据汤日后回忆,他每填好一曲,就有等在一边的朋友玉云生“夜舞朝歌而去”。此人体态苗条,用海盐腔演唱时,假声清润而尖细,一发现有曲调不合的地方就随时向他指出。[125]此外,当地一帮有钱又有闲的名家子弟也始终围着他转,参与到剧情的讨论中,不时有曾粤祥的美食佳肴,又有谢廷谅的应酬接待。这部意象藻丽、对句工整的华丽大戏中的诗朋酒侣,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和朋友们充满着梦幻**的青年时代生活的写照。

从一个理学家的高足、时文写作名家转向诗歌和传奇,并让世俗的情感进入他的写作,汤在1576年后的几年经历着心智和情感上的脱胎换骨。但他那时候尚不自知,倒是同时代灵敏的读者已辨认出了他独特的气息,其中就有著名画家兼诗人徐渭。这个因杀妻案入狱的传奇性人物1579年刑满释放后,已快六十岁了,他在前往北京投奔翰林侍读张元忭的途中读到了一册汤的诗集《问棘邮草》,评价是“通篇都佳,愈看愈妙”,并在客旅中写下一封热情如火的信,自谦愿意给小他近三十岁的诗人“执鞭”(“执鞭今始慰生平”)。此信无法投递,直到后来有人前往江西才得便寄出,送达汤的手上。

徐渭《蟹鱼图》

就这么着,直到张居正死后一年即万历十一年(1583)那一榜,汤显祖总算是结束了三年一度令人痛苦不堪地向着北京的奔跑,晋身这个时代最为精英的人群行列。他的会试成绩不算太好(为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三十四岁的及第年龄也不算年轻,但这已足以使多次碰壁的他稍感安慰。像那个年头所有抱有政治热望的青年官员一样,结束礼部观政后,汤显祖对自己的人生设计当然是希望留在京城一展抱负,毕竟当时世人的眼里,没本事没后台的人才去外补的,用他朋友屠隆的说法是,“以内馆为高华,以外吏为流俗,以辞赋为雅道,以吏事为风尘”。但此时的阁臣张四维、申时行都是江陵执政时代的元老,汤留京的希望实是很渺茫,虽然申、张两人的儿子也都是他的同年进士,但禀性高傲的他从来不想动用这层关系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