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4年冬天,屠隆灰头土脸被逐出京城时,汤显祖正在南京过着清冷而又优裕的闲曹生活。礼部观政结束后,他被分发留都,担任太常寺博士这一闲职,职衔正七品,七月动身,八月十日已经到任。
对于一个出身三甲的青年官员来说,最理想的晋身之道是经由馆选,进入翰林院,再分发到中央六部历练,一步步熬到进入内阁中枢,像汤显祖这样一入官场就被打发去坐冷板凳,也算是比较少见,比分发到州县的同年都要差劲得多。
在正式踏入官场之前,这个来自鄱阳湖边小城临川的才子已在科考的道路上蹭蹬了十余个年头,昔年名动江右的青年诗人已过而立,华发早生。在万历十一年(1583)通过礼部最高一级考试之前,四次春试不售的经历足够让一个人的自信心饱受摧击,但他竟然挺了过来,依然葆有着剑魄琴心的浪漫情怀,这不能不提两个同时代优秀人物对他人格塑造的影响:一位是万历初年起用为兵部尚书的江西宜黄人谭纶(但谭纶对这个年轻的崇拜者并不太当回事,日后汤显祖在京城拜访谭尚书时就吃了闭门羹),另一位是泰州学派著名学者、曾在汤家短暂执教的理学大师罗汝芳。[120]
罗汝芳之学出自王艮的再传弟子颜钧,算起来是王艮的三传嫡裔,但他这一脉的思想比王艮更为激越脱俗。罗的一个重要创见,在于把《易经》中“生生”的概念引入了心学体系,主张以生代心(“善言心者不如以生代之”),认为生命自身生生不息的过程,便是宇宙生机和最本质的善。罗又善于运用诗歌和艺术手段激发推**弟子的天机,未来的剧作家从十三岁起与老师朝夕相处,这一乐生的态度自然会对他起到久远的影响。[121]多年后汤贬任广东徐闻县典史时创立贵生书院,就是他重视“生”的一个例证。[122]
汤显祖像
而临川所属抚州府的人文之盛,也使少年汤显祖在面对这个世界之初有了足够的底气。城中有谢灵运祠,系为纪念东晋时曾任职临川内史的山水诗人谢灵运而建,此地是汤显祖和一帮学友功课之余经常流连之处。二十六岁那年,汤在地方政要的资助下出版的第一部诗集《红泉逸草》(收录了他早期的75首诗作),就是向这位千年前的诗人致敬的。据汤自称,其中“红泉”二字,就出自谢灵运的一句写当地风土的诗,“铜陵映碧涧,石蹬泻红泉”。但从这本充斥着旧习气和平庸意象的循规蹈矩之作中,一点也看不出日后汤身上那种独立不羁的气质。
其实早在万历五年(1577)那场春试中,如果这个江西人不那么不识抬举,他早已身登龙门。1576年春天,汤显祖在前往南京国子监游学的途中,应罗汝芳的另一门生、同学沈懋学之邀,顺道在皖南宣城做客。沈介绍了自己的好友、戏曲作家梅鼎祚与汤相识,不久他们那个社交圈子像滚雪团一样扩大了,宣城知县姜奇方也加入了进来。汤第一次上京春试时与姜入住同一家客栈而结识,此番造访,姜正可尽地主之谊。沈懋学性喜骑术,常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挥弄长矛,梅鼎祚则是一本古代名姬美女传记集《青泥莲花记》的作者,这几人都是风流倜傥的名士脾性,让一向拘谨的汤大开眼界,说是聚在一起为明年的春试资粮,实际上是游赏的日子居多。
某日,姜知县向汤、沈两位好友传话,说首辅张居正邀请两位明年春天进京时务到相府一见。原来,张居正为了让次子张嗣修在明年的春试中及第,正在想方设法,一是不让自己的异母兄弟张居谦参加本年春试,以堵天下人之口(居谦不敢违背兄长,不久后郁郁而死);二是多方罗致海内名士,以作儿子高中科第的陪衬,不让人抓着舞弊的把柄。张府的人打听到,这一科南北士子中,罗汝芳先生的两个高足汤显祖和沈懋学于时文最为精通,且又现在宣城,于是请宣城知县姜奇方居间传话。姜向他的两位朋友坦言,他这么做也有不得已处,因他早年曾以同乡身份在张府坐馆。
第二年初春,汤、沈两位同门学子到了京城,入住东城裱褙胡同的一家客栈。沈同学认为一个父亲为了儿子的前途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欣然就道,依约前往张府。汤同学却打死也不肯去。最后放榜结果出来,几乎全在意料之中,沈懋学高中一甲第一名,张嗣修以第二名及第,即俗称的榜眼,汤显祖则名落孙山,明摆着是首辅大人要给恃才傲物的年轻人一点颜色看。这事让沈懋学也老大过意不去,写信安慰他说:“独怜千里骏,拳曲在幽燕。”[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