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河急猛回头”(1 / 1)

可是这隆隆滚动的欲望战车怎生刹得住?说是“月随云走,月竟不移,岸逐舟行,岸终自若”,似乎这个修持者已经掌握了摄心炼性的无上妙法,对待俗世生活已有足够的定力了。但他自己也明白,这一切就像一张薄纸般脆弱,真正能让自己燃烧,让身体里的每个毛孔都激动偾张的,还是那些男旦、歌童、小唱,是戏台上的歌吹和激越叩动的檀板。看起来陪伴自己的只有家中的老瘿瓢、长颈胆瓶和贝叶上的经文,可是夜半的梦里,常常把自己惊醒的还是骑着马跑进春天深处的那个俊俏少年。如果时间能够穿越,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要回到从前的自己。谈玄说佛原是不得已,装点一下门面也就行了,用得着像一个苦行僧一样持戒守律,搞得自己了无生趣吗?

1599年,屠隆重游松江府,与冯梦祯、陆君策等一干友人游于天马湖,后来冯梦祯在他的《快雪堂集》中以一种颇不以为然的语气说:“长卿名为入道,不再吃荤食,但我看他有酒就喝,有肉就吃,身边从来没缺过娈童和女人。他还向我吹嘘,说一晚上可以度十男女而不疲,真是太可笑了。”[111]言下之意,这个人虽然跌过一个大跟头,放诞风流的本性却一点也没收敛,所谓“习气难除,情障难断”是也。据陈继儒说,差不多同一时期,屠隆还带着他的家班在苏州、无锡一带演出。无锡名士邹迪光特别喜欢《昙花记》一剧,还特意写信给屠隆邀他前往家中做客。时人以一种近乎夸张的语气说,此人家里都要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没日没夜和一帮声伎伶人混在一起,行事真是太出格了。[112]哪知道屠隆晚年的生计全在这里了,“金阊城边暮飞雪,朔风如刀冻如割”,献艺乞米,忍饥挨冻,这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他还梦想着写一本把世界上所有知识都囊括其中的奇书,他多次说到,计划中的这本书将有非常宏阔的视野,“游览八荒,参合三教”,网罗宇宙古今,探究微言奥义,既有人生义理的思辨(“深明天人之际”),又有世相的观察,还要搜考奇闻、记述灵迹,一旦完成,将是一部彻底破解人生障蔽的伟大著作。这种博学式的态度使他对遭遇到的人和事都保持着足够的好奇,一有机会就跑出去广采见闻。他说为了写成这部终极之书,十数年间不知有多少回半夜惊醒握笔疾书,有时写着写着,那些石破天惊的发现都要把自己惊出一身汗来。他把这部冀之以不朽的著作定名为《鸿苞》,自称有三十卷之多,虽然全书在1589年前后已经基本完成,但因资金阙如,到他死前也没有付梓。刊刻不了的另一个原因,是书中充斥了太多离经叛道之语,据读过此书一些片段的人说,全书体例混乱,言语放诞而又驳杂,是与叛逆派作家李贽的《焚书》差不多的一类书。倒是其中杂谈文房清玩之事的《考槃馀事》四卷,他在世之日就以小册子的形式风行于世,成为追求生活品位的文人雅士案头必备书。这本书从书版碑帖到书画琴纸,乃至笔砚炉瓶、器用服御之物,一一加以详载,可称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鉴赏大全。可知他的耳朵一边听着梵呗和风声,最摇动心思的还是尘世间的那点热闹。

“名障欲根苦不肯断”,说来也是没奈何的事,再不让他去写戏,难不成真要把他逼成个轻薄鬼、强奸犯?这个一直与欲望的煎熬作斗争的人,说来也真够难的了,想要“从爱河急猛回头”,不让道心退堕,可是天生一个情种,即便外缘褪尽,心底里的爱也是源源不断。看他与朋友讨论如何把欲望从心里驱赶出去,那简直是在打一场攻坚战:屯集重兵于坚城之下,又是攀云梯,又是掘地道,那城就是攻不下来,不是战术不得法,实在是城池太坚固。男女之欲为什么那么难拔去?败军之将屠长卿自问自答道:“父母生我,就是因这男女之欲,那么它就是我的根,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之根给拔掉呢?”[113]

那就索性填词度曲去,他心目中的楷模大唐李太白,不也为美丽的女人杨贵妃作新词吗?《昙花记》后,他又接连写下《彩毫记》《修文记》等传奇流布曲坛,论叫座的程度一点也不输于好友汤显祖日后写下的《牡丹亭》。在1599年夏天写给朋友管志道的信中,他以一种不无夸耀的语气说,自己不胜技痒,去年一年写了两部传奇,“一名《昙花》,广陈善恶因果,以明佛理,一名《彩毫》,假唐青莲居士,以明仙宗”,虽然不能称为正儿八经的著作,近乎游戏笔墨,但“于劝惩或有小补”。

屠隆《鸿苞》

《考槃馀事》

《彩毫记》专写大唐李白,尤其到力士脱靴、贵妃捧砚一节,已纯然一副夫子自道、陶醉得乐不可支的语气。到生命最后两年完成的《修文记》,他已经把自身经历和成仙证道的梦想全都放了进去,“眼中亲见稀奇事,尽入淋漓笔底”,几乎做成了一出舞台版的人生回忆录。主人公蒙曜,和他一样做过县官和郎中,被诬告丢官后醉心于仙道;弹劾他的人叫“伯嚭”,论劾的原因是:“论蒙曜,放浪民,收客结交结缙绅,他眼底又空人,藐王侯,不一瞬,看我等,一似脚底泥,太相欺,致仇恨。”剧中蒙曜和朋友一起到杭州飞霞洞造访的云栖老人,即著名的莲池法师。其他次要些的剧中人,也都能在他的朋友和家人中一一考出形迹,如亡故的长女用的是本来的名字,长子和儿媳的名字稍有改动,也极易辨识。再如剧中的阎罗王,据暗示和剧作者“两同门道”,是“朝端之直臣”“江左之名士”,慧虚法师是“闽中名士”,都不难考证出人物原型的姓名。

甚至在第二十六出中还让这些人以真名真姓示人:“笑那老莲池牙根儿没了,笑那屠居士荠根空咬,笑那虞先生门户关牢。”在一部四十八出的长剧中采用这些策略,除了希冀自己能因这些剧目的流传而不朽,也印证了写作的秘密动机之一,在于报仇。

徐扬《姑苏繁华图》(局部),图中舞台上正在热热闹闹地演着一出戏

家有戏班不够,他就花大把的银子聘请名角,兴致上来了还自己粉墨登场,客串红毡。[114]看来他的确深谙观众口味,精通编剧门窍,在为好友梅鼎祚的一出演绎唐代诗人韩翊与妻柳氏悲欢离合的传奇《章台柳玉合记》所作的推介中,他宣谕自己的戏剧主张:“传奇之妙,在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有声有色,有情有态。欢则艳骨,悲则销魂,扬则色飞,怖则神夺,极才致则赏激名流,通俗情则娱快妇竖,斯其至乎!”[115]但这个华丽派戏剧家实在过于喜欢卖弄才情了,虽然戏文宾白典雅富丽,但总难掩结构散漫、关目芜杂的弊病,以致同时代就有人批评他的《彩毫记》“涂金缋碧”“求一真语、隽语、快语、本色语,终卷不可得也”。稍晚的戏剧评论家祁彪佳也对他的《昙花记》篇幅长、关目繁、人物多、宾白多表示不满,说他“学问堆垛”,实在太爱卖弄了。[116]

屠隆还说,在这些新戏中他要传达的乃是这样的人生体验:“风流得意之事,一过辄生悲凉,清真寂寞之境,愈久转有意味。”世人不是好歌舞戏曲吗?那他就顺从他们的这个喜好,“闲提五寸斓斑管,狠下轮回种子”,向他们进行道德劝诫,他把这一苦心之举称为“拔赵帜,插汉帜”。他以一种矫装的道学先生的口气告诉观众,盛宴高张,伎乐声声,戏台上莺钗成行,水袖和烟雾一起飘动,表面看这一切是多么美好,然而嗜欲的结局是悲惨的,繁华的最后总是磷火荧荧、山鬼夜语。看起来是高扬着道德教化的大旗,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么说有多少的不得已。但偏偏也有人会着他的道,据说剧作家邹迪光看了《昙花记》后就想解散家里的戏班,奉佛参禅去了,后来还是因为好友潘之恒的劝阻,才打消了此念。

管志道早就看出了屠隆所说的劝惩云云不过虚晃一枪,沉溺于欲望化的讲述才是此老真面目。在一封长达三千余字的回信中,管志道说屠隆的这几个传奇于宣扬佛理实可谓南辕北辙,虽然作者才华过人,这些传奇写得意极精、辞极巧,但以佛学勘之,实在都没有跳出“绮语障”,尤其是《昙花记》,“近来**曲滥觞,此作真是绝唱!”管志道问,你说这些传奇的目的在于化民,请问,以声色而入剧戏,所化几何?可别让世人认妄为真,又迷真为妄,那可真是为天下种一大妄语了![117]

生命时时欲飞,然而在道德的重扼下,却总是飞不起来。有时看似他轻逸地跃过去了,还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捆着,怎么也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