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屠隆还是为多年的放任付出了代价。他染上了被当今医学称之为“由苍白密螺旋体引起的系统疾病”的梅毒。这种汤显祖所说的“情寄之疡”,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全身的筋骨似乎都一截截坏掉了,整日号痛不止,尊严尽失,要全家念诵观世音名号以求解脱。在他辗转病榻时,已经回到江西临川的汤显祖寄来十首诗,语气虽不无调侃,却也是多年老友的殷殷关切。[118]汤另有一诗,“望若朝云见若神,一时含笑一时嗔。不应至死缘消渴,放诞风流是可人”[119],还是在宽慰他放任洒脱,风流人得此风流病,也算各得其所。
是为万历三十三年(1605)。
这时他才如梦方醒一般,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多少像汤显祖一样伴随始终的朋友。在过往的时日里,不是他得罪了他们,就是他们把他像一只破靴子一样丢弃了。他有没有真正认清过他们?有没有得到他们真正的友情?这一切他已来不及细忖,生命弥留之际,他已经感觉不到多少身体的疼痛,而只是对将要吞噬自己的无边无际的虚空心生恐惧。那一刻,他的眼前或许会次第闪现过帘箔后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闪现过骑马冲泥燕市沽酒的北京岁月,闪现过坐着船来看他的吴越名士们的一张张面孔。
而在这之前数年,他已在说自己一生从没看清过自己,正如张三不是他,李四不是他,长卿不是我,纬真亦不是我(屠隆字长卿,又字纬真)。在一篇匆忙写就的自画像中,他说道:
霜降水涸,华脱木枯,万缘傥尽,五岳可庐,人称为我,我不知其为吾。
他最后留下遗言,说他一生最大的过错,就在多言多语,要他的儿子把他所有文字,包括那部尚未付梓的大书、几部传奇全都一把火烧掉。自己的一生实在是个大失败,“万事瓦裂,无一足取”,活过了六十春秋,已是足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