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难哉!”被失望和愤懑烧灼着,屠隆变得偏执了,他把那些旧日的朋友分作两类,一类是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的不公正遭遇说话的,一类是对自己不闻不问甚至落井下石的。他转而对自己曾经身处其中混得如鱼得水的士大夫阶层公开表示不满,“今之士大夫,不通贫贱而好接贵人,不尚清言而好涉尘务”,那都是一帮趋炎附势的势利之徒啊!当你声名盛时,他们争相与你把臂论交,恨不得与你情同管鲍,一旦你遭谗去国,身名两摧,“生平心知,平怀观望……炎凉聚散,朝暮迥若两人”。他说他都有点搞晕了,弄不明白到底他们的哪副面孔才是真实的。
屠家本就寒微,祖上三世布衣,其父早年在甬江边的桃叶渡一带打鱼为生。在一篇自述家世的文章里[106],屠隆说,他当官的这些年里,有了一笔固定的俸银,经济总算有所好转,但自己为人急公好义,常拿这笔钱去接济穷朋友,为官多年也无多少存款,以至“官舍常无隔宿粮”。在刚回浙江老家写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出于一种虚荣、矫饰的心理,他把自己的狼狈窜逐描绘成了对京城上流社会的主动放弃,说自己做梦也不会梦到此地了(“与长安隔世,夜卧绝不作华清马蹄梦”)。他说自己刚回到家乡时,“远客乍归,亲朋来见,黄花白酒,日入陶然,大是愉快事”[107]。描绘自己的乡居生活,“脱朝衣,把布袍穿上,荷犁锄,掷手板腰章”[108],说是景态清泠,一点也没有吴越间士大夫家的艳俗气: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楼三间,杂植小竹树,卧房厨灶都在竹间,枕上常听啼鸟声。宅子西面有两株上百年树龄的桂花树,秋来花发香满,庭中一块空地上开凿小池,栽红白两色的莲花,池旁引种桃树数株,一到三月桃花开时,水中花映着岸上人,迷离曲折得简直如同传说中的阿房宫和隋炀帝的迷楼一般……
在这些不可信的华丽文字背后,真实的情形是,罢官后的屠隆一家八口,只能靠被海水咸卤侵蚀过的十七亩薄田为生。刚到家时,还有亲戚邻人前来探望,到后来,就很少有客登门了,[109]以至穷饥时不得不与老母一起下田间割马齿苋等野菜,掺入稻米为食,家人病了延请大夫上门,也找不到一文余钱照着医师的方子去药铺抓药。逼得再无路可走,他就只能去走鬻文卖赋的才子末路了。生有异才有什么用呢?笔绽莲花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古代伟大的作家刘勰、鲍照再世,也只能以文章为游戏自轻自贱了吧。
禹之鼎《修竹幽居图》
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如果再无一点精神的空间,那真要把人给生生闷死。逃禅,逃往山水,都为解脱。说是万念俱空、一丝不挂了才去潜心禅修,但实际上还是对现世俗务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1587年前后,屠隆去阿育王寺舍利殿前移植了一棵娑罗树,并把自己的书斋“栖真馆”改名为“娑罗馆”。这种产自东南亚一带的高大树木,相传为佛祖释迦牟尼寂灭之所,也是文殊菩萨讲法的道场,听着风吹动树叶的碎响写下那四句八句的学禅心得,那一刻或许屠隆真感到了自己离佛法世界已经不远。1596年,他跟随杭州云栖寺莲池法师修习佛法,入山三月,长斋挂戒,他自己都以为做得比真和尚还要好了,但法师早就看穿了此人禀性,不断绮语,不绝红尘,看他满口禅理,终究还是非僧非俗。
据他自述那几年的游迹,“由淀泖,泛五湖,跨三竺,南望普陀,浮钱塘,历雁**,登天台,寻刘阮故居,转陟四明,循鸟道,渐入仙窟”[110],晚年又出旰江,登武夷山,足迹之广,上古时代的伏羲、神农氏也不过如此了。当他如孤云野鹤一般走入风景深处之际,他说,青山白云足以娱目,朝霞夕色足以适志,更有夜行途中的松风可当管弦,晨光中的烟霞如一册大书供他行坐披阅。在以《冥寥子游》为题的一篇万字长文中,屠隆用饱蘸**的笔触描述了一个官员出身的独行客冥寥子的一场莫须有的旅行,此人出入山野、城市,一生都在路上,最后像传说中遇仙的刘阮一样,隐身入了四明山,再也没人见过他。在冥寥子游踪的最后,有一个晚上,他独自宿在客栈,一个长相妖艳的女子来敲他的门,自称是仙女,来与他共度一宿,同游仙境。是鬼狐?还是菩萨化来试他?冥寥子心里转过无数念头,凝神端坐,最后天快亮时那女子消失不见了。这个冥寥子应是屠隆自况无疑,他不是一直在访道谈玄吗?这场莫须有的旅行里寄寓的正是他对得道的向往,那就是一颗心要变得像补天的五色石一般坚硬,“入水不濡,入火不焦,触实若虚,蹈虚若实”,不为任何外在的声色**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