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仇(1 / 1)

从风光无限的京官生活一下子跌落尘埃,屠隆觉得就好像置身于一个不真切的梦里。生活的困顿不去说它,最难忍受的还是世人的白眼,尤其是来自那些不明底细的故交旧友的非议。

文坛领袖王世贞一向视他为“真才子”,算是很看重他才华的,此案一经发布,就断定屠隆是被自身的才华给害了,以不无沉痛的语气感叹说,即使把屠隆老家宁波东钱湖的水全部起底,也洗刷不掉“文人无行”四字。王世贞之弟王世懋,早年也算是与他意气相投的,从青浦时期到京城,往来从不中断,一闻听他削籍东归,连写去的长笺也无片语回复,真正是弃他如遗迹。还有一个订交很早的老友,即日后出任内阁首辅的王锡爵,听说屠隆因“**纵”被逐,也是宁信其有,不做任何声援。这几人论职务、论官场声望都远在自己之上,关键时刻怎么就不肯出头替自己说几句话以正视听呢?

最令他痛心的是同乡诗人沈明臣的反目。沈从未考中功名,布衣终身,以耀眼的诗歌才华名动东南,与当时文坛名流都有结交,两人虽同为浙东鄞县人,神交十年却从未一晤。1564年,两人在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家中首次见面时,皆有一时瑜亮之感,一个称对方“李白再世”,一个夸对方“真非常人”,自此互引为知己,经常一起诗酒唱和。沈明臣一副名士做派,一年到头,不管是出门还是会客,总喜欢穿各种款式的红衣,人称“绯衣公”。两人关系熟络后,屠隆曾打趣说沈的红衣有各种效用,春衣用以骑马,夏衣可以拥妓,秋衣用以垂钓,冬衣用以赏雪。屠隆任职青浦时,沈明臣在万历七年、八年(即1579年、1580年)至少有三次和朋友们一起来看望过他。屠隆记得最真切的一次是万历八年四月,恰逢长子出生,沈明臣与冯梦祯、沈懋学联袂至青浦,送了贺生礼物锦褓、金钏及洗儿钱,还吃了满月酒,儿子的小名阿云,还是沈明臣给取的。那天酒酣耳热,初为人父的屠隆问几个朋友,儿子取啥小名为好,思路敏捷的沈明臣接口就说,青溪,云间地,此儿云间生,当小字阿云……沈明臣经济拮据,屠隆经常从可怜的一点俸禄里拿出一点接济他,后来到了京城,也常给老家的沈明臣寄各种物品。这次栽大跟斗罢了官,他也是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了沈明臣,告知他待河水解冻后就南行回家,只是邮路梗阻,这封万历十二年(1584)十一月十七日发出的信,等到沈明臣收到已是第二年的梅雨季节了。沈明臣讶其迟来,写信又不知寄往何处,写了一首诗表达盼归的急迫心情,在诗里他把屠隆比作诗人杜甫,把自己比作锦里先生,说自己和家乡的父老已经准备好了美酒,欢迎屠隆早日归来。“他乡纵好难留滞,稚子朝朝遣候门”[102],自家儿子好差遣,天天派去门口看有无人来,却总是失望以告。

屠隆走到哪里了呢?万历十二年(1584)隆冬,屠隆“布衣皂帽”出京,说是“萧然一骑出都门”的洒脱,实际上又是老母又是妻儿,八口之家走得很是辛苦。两年前上京赴任都要朋友资助,丢了官千里南归,盘缠更是个大问题。他先是应友人张佳胤之邀到潞河、檀州[103],从时任蓟州兵备使的故旧顾养谦那里讨到了一笔钱,而后从运河坐船,一路经山东清源,江苏盐城、扬州、镇江、无锡南归,其间同年接待,故旧来慰,不一而足。“挂帆南下,风日渐佳,海月江云,遂落吾手”,运河两岸风景自是不错,然心情也不会如他自吹的那么好。在盐城射阳湖舟中与王锡爵见面时,未来的首辅大人教导屠隆,这番遭祸虽不可预料,然深挖思想根由,毛病还是出在受了太多老庄的毒,逍遥实为祸本,要他回到老家闭关息游,别再跑东跑西,一切以归乎简寂为要旨,这样或许还有可能东山再起。屠隆口中诺诺,说王大人的教导句句肝肠、言言精理,心底下自然老大的不服气,发暗誓再也不跟这班大人先生往来。这么着走走停停,舟抵杭州,已是荷花盛放的六月光景。此去家门已不过三百里,然盘缠告尽,天气又溽热难耐,于是在吴山脚下避暑三月,泛舟西泠六桥,看荷花,撷菱芡,登天竺,待秋风乍起,他才从西陵渡钱塘江,准备归家。

屠隆书迹

沈明臣在家中接到屠隆来信,告以九月九日抵家,沈正好有事要去苏州,怕错失与屠隆相见,于是推迟行期,在家等了数日,屠隆还没回还,只好发舟启程。九月十二日,沈明臣的船于夜间过绍兴,次日早晨抵达西陵,才知道前日晚上屠隆渡钱塘江东归,一时临风惆怅,写下一诗云:“越王城边秋可怜,芙蓉照水空相鲜。前来舟楫杳不见,后飞鸿雁何茫然。心中所期交臂失,天末谁将落梦边?踌躇手把黄菊嗅,青沙白鸟双翩翩。”载着两人的船在万历十三年(1585)的秋天背向而驶,就好像寓意着他们的友谊在以后的日子里将渐行渐远,直至反目成仇。

屠隆《白榆集》明万历刻本

从日后屠隆写给朋友们的那些衔冤负屈的书信来看,屠、沈反目当在他回乡后的次年,原因则是沈明臣指责屠隆在“**纵”一案中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以“大义”切责,以致发生抵牾,关系破裂。屠隆为此大为恼火,因为在他看来,沈明臣这样说是明显袒护自己的切齿仇人俞显卿,使不明真相的世人对自己的“不德”更加信以为真。朋友绝交,他连沈明臣的名字也不愿提起了,信中更是一片恶声,称之为“老山人”,并说“此人使气好骂,有灌夫之病”“老而多欲,口如蛇矛”。汤显祖南京回信所说的“读足下手笔,所未能忘怀,是山人口语一事,天下固有此人,……宁人负我,无我负人,江海萧条,大是群鸥之致”[104],即是闻听屠、沈交恶之后的劝慰之词。此后两人虽同处鄞地,声息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沈明臣背发巨疮,其大如碗,屠隆不去探望不说,说起来还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称为“业报”;[105]屠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沈明臣也从不上门。两人关系形同水火,搞得王世贞都看不下去了,写信给屠隆要他“濡煦”沈明臣。屠隆的《白榆集》,先前因请沈写序,原稿在沈明臣处,他想讨回原稿也不自己出面,找了一个共同的朋友汪道昆,说自己“苦无副本”,请他帮忙讨回。万历十七年(1589),宁波地方政要委托屠隆主持修撰《普陀山志》,屠隆遍邀名士大僚约稿题咏,以沈明臣的声望自应在邀之列,屠隆也不直接找沈,而是找了远在北京任职的沈的从侄沈一贯,请他代为约稿。如此煞费苦心,实令人啼笑皆非。一直到1596年沈明臣去世,屠隆也无片言悼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