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这些,都已经是项元汴死后二十六年的事了。二十六年,生生死死,方生方死,从万历十八年(1590)到万历四十四年(1616),会有多少事发生啊!后人回望万历年,江南董家院里的那把火绝对不会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之所以时常会提起它,也只是因为那把火不仅让一代书画名家董玄宰斯文扫地,更把一个时代的华美外衣剥落殆尽,露出了粗糙的里子。
在项元汴生命的晚年,曾让他们顾盼自喜的风流大雅已日渐沦落,现出凋敝之相。六十岁后,项家已很少再有豪侈宴客、夜夜笙歌的场面,不知是项元汴精力不济还是他的经济已不似先前阔绰。在一幅旧画的跋语中,寥寥数字“受制暴党”“杜门避难”,隐隐透露出他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遭遇了什么外来的变故。项元汴不像冯梦祯、李日华有写日记的癖好,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甚至随季候变化的心情,后人看去都一览无余,从他写下的“汴以不才,困处丘隅,踌躇世故,凄恻家艰”等零星数语去猜测,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家变,很大可能是给六个儿子析产发生争执,再有豪强大户插手,以致项元汴焦头烂额,无以应对。[77]
米芾《清和帖》
1589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项元汴宴请了由冯梦祯陪同前来嘉兴的著名戏曲家屠隆〔冯和屠是万历五年(1577)的同年〕,陪同的还有当年因抗疏张居正夺情遭受过廷杖的沈思孝等人。这是见诸记录的项元汴主持的最后一次夜宴。因来客在江南文艺圈里的声望,这夜的筵席或许还称得上豪华,宴毕,项元汴还出示了自己的得意收藏,褚遂良手摹的《兰亭序》和米芾的真迹。作为答谢,首次造访项家的屠隆也留下了一首小诗,但从“器多三代司空赏,文有千秋班马存”这些应酬性的句子来看,这至多只是一次礼节性的会面。就在这次夜宴后的次年冬天,一代收藏大家项元汴在家中去世,由于记载阙如,我们只知道他是在“家衅陡作”的困顿和失意中去世的,至于这位大收藏家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永远不为人所知。
项元汴一手打造的艺术王国在他去世半个世纪后土崩瓦解。顺治二年闰六月二十六日(1645年8月6日)清晨,清豫亲王多铎派遣贝勒博洛的一支军队爬上了嘉兴城墙,短暂抵抗后,知府钟鼎臣、协助守城的南明吏部尚书徐石麒等人自杀,大批军民出东门逃往平湖方向。随后清军展开了疯狂的屠城,从城西三塔到城东甪里街,一路尸积里巷,血满沟渠,留在城中未及逃出的,有的窜入寺院削发为僧,有的躲入官府大牢自称囚犯,大兵过后,城中生还者不足三百人,更有大批年轻妇女被清军掳掠而去。[78]
项元汴的孙子项嘉谟在城破时率二子及妻妾投天星湖自杀。[79]项嘉谟以前的邻居、诗人朱彝尊在得知他慷慨赴死后表示了发乎内心的尊敬。朱彝尊先前对这个落魄潦倒的世家后裔印象不太好,曾讲过一个笑话说,向彤(项嘉谟的字)为人傥**不羁,中年时家道中落。有一年禾城闹饥荒,他家也断了粮,向彤的父亲送给他五斗米救急,向彤的侍妾知道他没好菜吃不下饭,就拿其中两升米换了鱼干佐饭。向彤大怒,骂道:“干鱼岂可下箸耶!”他的妾不得已,只好再拿三升米去市上换来一只鸡,向彤才答应吃饭。朱彝尊从自家妻子那里听来这个故事,当时还作为闲谈笑资,没想到大变之际,一个“裙屐子弟、栗果少年”竟也能视死如归,朱彝尊感慨之余,特意在《明诗综》里保留下了这个细节。[80]
项圣谟《大树风号图》
嘉谟的一位堂兄项圣谟[81],数月前南京陷落时已带着老母妻子躲到嘉善乡下,侥幸逃得一命。据说圣谟在乡下时画了一幅《秋山红叶图》,图中大片秋林丛立,树叶红黄黑白相间,斑斑点点,如泪如血。另一幅《大树风号图》[82],图中画一巨树,却无一叶,在风中号哭,树下一老者曳杖于山坡上,回望青山,无限惆怅。
据府志记载,早年有志画道并得董其昌亲手指点的项圣谟到晚年陷入赤贫之境,靠贩制伪画为生。
多年以后,项圣谟在《三招隐图》的题跋里如是回忆1645年那个苦涩的夏天:
明年(1645)夏,自江以南,兵民溃散,戎马交驰。于闰六月廿有六日,禾城(嘉兴)既陷,劫灰熏天,余仅孑身负母并妻子远窜,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向昔散落人间者,半为灰烬,半为践踏……
在这场浩劫中,项元汴死后分给六大房的累世珍藏,据说被一个叫汪六水的千夫长掠去,从此散落人间。到1652年端午,著名鉴赏家吴其贞来到嘉兴,从在世的项氏后人手中看到仅存的黄公望《水阁图》时,项氏六大房物已然散得差不多了。
尽管项氏那庞大的、几乎囊括了一整部中国书法史和绘画史的藏品再也无法归拢,几百年间却从未淡出人们的记忆。一个多世纪后,项氏天籁阁旧藏的米芾、吴镇、徐贲、唐寅等画卷成了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的禁宫藏品。这个对奢靡的江南文化倾慕不已的清朝皇帝不仅把自己在承德避暑山庄敕建的藏书楼命名为“天籁书屋”,还在1784年南巡至嘉兴时特意造访天籁阁遗迹,写了数首诗怀念死去近两百年的南方文人项子京,其一《天籁阁》有云:“檇李文人数子京,阁收遗迹欲充楹。云烟散似飘天籁,明史怜他独挂名。”[83]博雅好古的皇帝在诗后还附了一段按语:
甲辰南巡过嘉兴,惜其阁与名迹均无存者,有“云烟散似飘天籁”之句,至其印记不知何时收入内府,又幸其不落入贾人手,藉假乱真耳。
项元汴把玩书画的大理石画桌,后以四十两银子归于苏州收藏家陆西屏,陆死后,图籍星散。大约1817年前后,这张石桌成了专藏宋版书籍的清代大藏家黄丕烈“士礼居”的藏物,据说当时还光泽可鉴。黄丕烈说,当年项元汴在世时,不知有多少价值数十万金的书画古物在此桌上展览,此石案上有无数古人精神所寄,此石已然有灵,“今而后当谨护持之,勿轻去焉,庶足以慰此古物之精灵乎!”
差不多同一时间,另一位住在嘉兴新篁镇的金石学家兼鉴赏家张廷济,得到了天籁阁的另一件旧物,是出自嘉靖年间巧匠阎望云之手的一张几案。有感于这些似有精灵佑护的古物在一代代主人去世后还随世浮沉,似在述说着前世的繁华旧梦,张廷济如是感慨:“回思天籁,劫灰浩茫,何木之寿,岿然灵光?”
1938年4月,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新篁镇时,这张几案和张廷济收藏的鼎彝、碑版及历代书画一齐在大火中焚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