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难问(1 / 1)

结束本文的是一个叫薛素素的女子,她曾是熟谙江南鉴藏界掌故、《万历野获编》一书的作者沈德符的侍妾。

这女子小字润娘,系隆、万年间名动一时的江南名伎,不仅容颜如花,且能书善画,一手兰竹更是清逸可人。此女还有另一喜好,着男装,骑大马,像个女侠一般呼啸来去。据说她还有一手驰马挟弹的绝技,能以两弹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又置弹于地,以左手持弓向后,右手从背上反引其弓以击地下之弹,没有一次失手过。钱谦益说她年少时在北方,经常与一大帮富家子弟玩在一起,鲜衣怒马,纷拥出城,成为当地一景。[84]当时有浮薄少年作《观素素挟弹歌》唱,“微缠红袖袒半韝,侧度云鬟引双臂”,那真叫一个**。连女人们都喜欢颇有侠气的女伎,一个叫徐媛的闺阁诗人就写诗对她的才貌表示钦慕,夸她“一束蛮腰舞掌轻”“花神使骨气纵横”。

薛素素像

薛素素与江苏金坛一个叫于褒甫的人有过婚约,结识沈德符后,可能是被后者的才华吸引,甘愿以侍妾事之。得知消息,痛恨沈德符夺人之爱的于褒甫寄来了三首格律整饬、哀不自胜的诗歌,谴责薛美女的薄情。一本叫《云自在龛随笔》的笔记还记载了沈、薛合欢之夕出席的嘉宾名单,全都是当时艺术圈大腕级的人物,还有诗人姚叔祥有诗记之:“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郎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沈、薛共同生活期间,薛素素的绘画有了很大长进,人称“姿度妍雅”的薛素素,作起画来“下笔如扫,各具意态”。刚归于沈德符时画的一幅《吹箫仕女图》(今藏南京博物院),是她从良后唯一留存的画作,据说画中央吹箫的女子就是她自己的写真。画中曲栏围绕的花园里,一线条曼妙的女子正吹箫自娱,其前有双钩水仙点缀,其后有湖石劲竹相伴,画风工整细密,笔墨清雅,全无早期横涂竖抹三二笔的写意画风,表明沈德符带给她的不光是优裕的生活环境,还有一份从容恬淡的良家女子心情。此画右上题“玉箫堪弄处,人在凤凰楼。薛氏素君戏笔”,钤白文印“沈薛氏”,这沈字,当指沈德符无疑。

1612年秋天,李日华的弟子石梦飞给他的老师带来了薛素素手绣的一幅观音像和一卷《般若心经》,一向眼高于顶的李日华评为“精妙之极”,还说那字虽然小如谷菽,却已得着了赵子昂笔法。他感慨说,世人只知道这个女子会挟弹驰骑,或者涂抹几笔写意兰竹,哪知道才情竟是如此郁勃,真是万万不可小瞧了她。[85]

像薛素素这样自负才华与容貌的年轻女子,总是很容易成为文坛大佬们竞相追逐的猎物,被沈德符毫不客气地揭露用造假古董骗钱的王穉登就是其中一个无耻的垂涎者。此人六岁会写擘窠大字,十岁能诗,说来当年也是一个才子,但才子老去例成流氓——想想看,他竟然比沈德符老四十岁还不止!——此人竟然越老越风流,与女诗人马湘兰、前名伎薛素素等过从甚密,且大献殷勤。他曾送过薛素素、马湘兰每人一方端砚,送给薛素素的那方,据说就是著名的“脂砚”。

孙温《红楼梦图》

此砚系万历元年(1573)苏州名匠吴万有所造,宽一寸五分许,高一寸九分许,小可盈握,砚质细密,砚身微有胭脂晕及鱼脑纹,砚周边镌有柳枝,这么小巧的玩意儿,简直不是用来磨墨,而是女儿家调胭脂用的了。砚背还有王老诗人自题行草五律一首:“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落款“素卿脂砚”,暗示素素小字润娘。包装此砚的珊瑚红漆盒也制作考究,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帏前,笔极纤雅;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看落款竟出自名画家仇十洲之女仇珠之手!考虑到王穉登的作伪专家身份,薛素素的那张小像极有可能不是出自仇英之女仇珠,而是王捉刀自为,但面对这样一份精心设计的礼物,哪个女人还会去计较真伪呢?对薛素素这样渴望留名、不甘寂寞的漂亮女人来说,这样的礼物可真是毒药。那老家伙,懂女人啊!

1716年,一个叫余之儒的广东人打听到时任江宁织造的皇帝身边的红人曹寅有收藏古董的嗜好,为了求官,此人从薛素素后人手中以三间瓦房的代价,买下这方脂砚送给曹寅。曹寅失势被抄,脂砚由曹寅之孙曹天佑秘藏。据说曹雪芹写作《石头记》,曹天佑曾以“脂砚斋”之名点评。

曹家彻底败落后,此砚由北京一家名“燕轩斋”的当铺流进了性喜收藏的满洲正白旗人端方手里。宣统三年(1911),端方在直隶总督任上调任川汉粤汉铁路大臣,携带脂砚及《红楼梦》刻本入蜀,当他率湖北新军第八镇第十六协第三十一标及三十二标一部行于绵阳时,和兄弟端锦一起为军官刘怡凤所擒杀。据说端方临死前大喊他本系汉人,祖先姓陶,但还是被愤怒的士兵们砍下头颅,装在一只装洋油的铁盒里游街示众。端方死后,此砚辗转流落到四川藏砚家方氏之手,此后一度销声匿迹。1953年,一个叫黄笑芸的金石学家在重庆一家旧货摊上,再次发现此砚,按旧货摊老板出价,花二十五元钱买下,由好友戴吉亮带至北京请时任吉林省博物馆馆长张伯驹先生鉴定。张考证此砚确系薛素素旧物,以一千二百元(一说八百元)的高价买下,收藏于自己供职的博物馆。此砚在“文革”期间由外地展出返京时,神秘失窃,至今不知落在何处。

沈德符不是薛素素最后的归宿,有关脂砚主人薛素素的下落,一本清康熙年间的女性诗歌选本《众香词》说她离开沈家后流落到了荒蛮的四川大山里。[86]有“通博”之称的版本目录学家缪荃孙在《藕香簃别钞》里则说她老大嫁作了商人妇。钱谦益则说她中年后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嫁过多人都没有善始善终,最后,年老色衰的薛素素归于一个南方富商,“为房老以死”。[87]所谓“房老”,即指妾之年长色衰者。

这个女人曾在她喜欢的兰竹图上这样写道,“坐窗一日几回看”,于今美人尘土,却不知她当时看的是闺中闲情,还是浮世的伤怀?又半个世纪过去了,“脂砚斋”到底是谁?残存的旧脂又在何处?秘密从来说不尽,唯有素心难问。

附记

1975年春[88],在嘉兴市西南十八公里原称“项坟”的地方(原注:现属洪合公社良三大队),发现一座明代墓葬。我馆及时进行了现场调查……“项坟”明墓,墓向朝南,其东、西、南、北是竹园高地。墓为砖砌,砖长50、宽40、厚7厘米。墓内用砖隔成三室,中、右两室已被破坏。现存左室,从残留痕迹看,室内又用砖隔成并列的三个棺厢,厢内各置套棺一具。三棺棺外从右到左有墨写“大房”“二房”“三房”字样。棺木保存尚好,棺内各有女尸一具。墓底铺长80、宽65和厚10厘米的大方砖。左室顶用一块大石板覆盖。随葬器物主要出土于右棺(大房)内,中棺(二房)无器物随葬,左棺(三房)仅随葬白布数匹。墓内出土器物保存好的共三十一件……据嘉兴地方文献记载,明代著名的收藏家、书画家“项元汴之墓,在陡门桥南寒字圩”。按记载地点,此墓位置相符。以前被盗男尸,可能为项元汴本人。据棺内出土拓片载“万历二十七年七月中元东海项穆赞”,此墓应是嘉兴项家之墓。项穆是项元汴之子。墓内三具女尸可能是项元汴的三个妻室。从出土金刚经拓片盖在右棺(大房)的棺盖分析,棺内女尸可能是项穆之母。从出土器物来看,项穆之母比较富裕……二房、三房随葬物不多,是因为当时项家已衰败,这与文献记载也基本相符……

——原载《文物》1982年8期,陆耀华《浙江嘉兴明项氏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