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华还是一个孩子时跟着表叔去同城的项家玩,曾经看到过项元汴珍藏的一粒芝麻。那粒芝麻的正面背面都刻有字,据说是南宋旧物,是宫中一个微雕大师的作品。这微观世界里蕴藏着的万千气象给童年时代的李日华打开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成年后他回忆当时的激动心情,说是吃惊得舌头打结,都快说不出话来了。[58]
李家门户并不显赫,祖上留下的只几亩薄田,再说李日华比项元汴小四十岁,李日华得以在考中功名前就与出身世家的项元汴交往,不可不提他的表叔兼老师周履靖。此人字逸之,号梅颠,是隆、万年间的一个隐士,特喜结交名流,又雅好书画,与项元汴交往甚密,两人经常聚在一起饮酒把盏,谈古论今。李日华年幼时作为表叔的跟班,不但亲见项元汴意气风发、谈笑风生的潇洒风度,而且经常有机会见到项和他的表叔一起挥毫泼墨。十四岁那年,李日华考入县学,成为廪生,算是正式开始领取一份国家津贴,项元汴还特意画了一幅《玉树图》相赠以示鼓励。据李日华日后回忆,项元汴还送过他一支特制的笔,此笔名叫“散卓笔”,系项元汴从制笔工匠那里定制,比寻常的笔要粗大些,每管从三只兔子身上取最好的毛,以漆液固其头。李日华说,用这支笔入手真、行、草、隶,均挥运如意,用一年多也不会坏,当时的快乐心情就像一个少年剑客得到了一把朝思暮想的名剑一样,却也没有觉得这礼物有多珍贵,如今回忆起人生初年这一幕,却连见到这种笔的机会都没有了,笔不再得,斯人已逝,剩下的只有满腔怀恋了。[59]
李日华像
成年后的李日华忙于功名,一直没有太多机会与项家接触,大概从四十岁那年起,李日华因母亲去世从河南西华令的职位上离任,回到嘉兴老家开始了他长达二十余年的闲居生活。开始几年,他闲散地读书、访友,指导儿子功课,帮人鉴定字画和古玩,视自家经济状况也适量购入。从1609年开始,李日华开始写作他著名的《味水轩日记》,一口气写了八年,把两千多个日子里品茗、会友、读书、赏画的所有细节如流水账一般记录了下来。在这部艺术史笔记里,翻阅书画、评骘翰墨占去了十之八九的篇幅,更穿插着奇物、花鸟这些让作者寄情触目的小而雅致之物。据美术史家范景中先生的高足万木春统计,李日华在八年闲居期间见到的天籁阁藏画共有691件,其中宋元以前的占到一半以上,对这些作品的题跋自然成了《味水轩日记》的重要内容。李日华成为一个出色的鉴赏家和文人画家(董其昌誉他为海内士大夫画山水的四位高手之一),他的雅驯、典正文艺观的养成,总有一根细细的红线系连到天籁阁去,也正因为此,他终生都对项元汴保持着尊敬和绵长的怀念。
1612年春天,李日华在南京试院前的一家店铺中看到了项元汴当年所绘的一幅扇面,画的是殷红宝珠茶花一枝,细雪糁于上,这枝花鲜艳得就像刚采摘下来一般。李日华一下子就想起了多年以前此老的音容笑貌,他感慨说,没想到项老的艺事精工至此!而那时,距项元汴去世已经二十二年了。[60]
李日华对项元汴士人气息浓郁的画作——他称之为“逸韵”——一向甚为推重,对项氏的书法,他则认为行书有李北海的风格,而在古雅逸宕方面甚至要超过李北海。1616年,李日华在汪砢玉那里看到项元汴早年的一幅《竹渠图》后感慨,自项元汴死后,南方的文人画已越来越走入歧途,斯文命脉之断久矣,如此高的赞誉也只能来自他与项元汴的这一份私谊。[61]
回乡后的李日华住在嘉兴城东郊外一处叫甪里的地方,这里临近河滨,有时他早上醒来,门外就已经停泊了书商或古董商的船。这里颇有自然的生趣,有时他书房的窗没关紧,竟然会跳进一只机灵的松鼠来。另外在府城东门一处叫春波里的地方他还有一片产业,租赁给了相熟的朋友。租金、润笔、课徒的薪水、题书扇面或匾额的酬劳,再加上朋友偶尔馈赠的礼物,使他尽可能葆有着优裕的生活,偶尔还能出手买下一些相中的古物。论经济的宽裕他自然比不上老师冯梦祯,后者不仅把养老的别墅修到西湖边的孤山去,还养着一个家庭戏班,时不时带到西湖上与别家小姬比赛唱曲,但对于艺术人生的经营劲头,他一点不亚于乃师。他在甪里的大院宅里打造了恬致堂、紫桃轩、味水轩、六研斋等多间精舍,还亲自设计打造了一只叫“雪舫”的代步船,船上满载花觚、酒器、书卷这些雅具,春天去西溪探梅,夏初去锡山取烹茶的惠泉水,北上苏州采购花木瓷器及家具,甚至三年一度的秋天送儿子上省城应乡试,也都是坐自家的船去。
他的老师冯梦祯已算是一个会享受的人了,从南京国子监祭酒的职位退下来后,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抛掷在了书房里,自得其乐地品茶、饮酒、闲聊、撰文、鉴古、作画,罗列书室十三事为:随意散帙,焚香,瀹茗品泉,鸣琴,挥麈,习静,临摹法书,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从下面这份李日华游戏笔墨信手写下的雅物清单来看,他对闲雅生活趣味的追求,视阈上比乃师更宏阔,对细部的雕琢也更显精微了,这张清单记在他的《紫桃轩杂缀》一书中:
晋唐墨迹第一
五代唐前宋图画第二
隋唐宋古帖第三
苏黄蔡米手迹第四
元人画第五
鲜于虞赵手迹第六
南宋马夏绘事第七
国朝沈文诸妙绘第八
祝京兆行草书第九
他名公杂札第十
汉秦以前彝鼎丹翠焕发者第十一
古玉珣璏之属第十二
唐砚第十三
古琴剑卓然名世者第十四
五代宋精版书第十五
怪石嶙峋奇秀者第十六
老松苍瘦、蒲草细如针杪并得佳盆者第十七
梅竹诸卉清韵者第十八
舶香蕴藉者第十九
夷宝异丽者第二十
精茶法酝第二十一
山海异味第二十二
莹白妙瓷秘色陶器不论古今第二十三
外是则白饭绿齑布袍藤杖亦为雅物。
从官场退隐乡间的二十余年间,李日华成了他那个时代最具有批评精神的艺术评论家,一个晚明艺术史的见证者,几乎每天都有名头大小不一的画家或者古董商带着书画慕名来到他家,也有一些则捧着来路可疑的端砚、哥窑香炉、琥珀杯、玛瑙杯等器物,他都会对之评头论足,做出职业化的评点,论态度之严谨,可称是米芾之后第一人。与以王世贞为代表的文献主义批评方法不一样的是,他很少只依据文献的出处来进行考证。多年观画的经历使他积累下了一套老成的经验,那就是看纸的成色,观画的气色,他是一个古画的望气者。在他长达八年的日记中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字眼,“纸色惨恶”“纸薄墨浮,伪物也”“以纸色可疑却之”等等。尽管论画艺他也只是泛泛之辈,但他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力,时人把他看作能与董其昌分庭抗礼的批评家实非过誉。
二月,看梅盛开,纷如积雪。听庭树鸟声。三月,谷雨,风雨竟日。夜忽感寒疾。十日后,身犹未快,延医诊脉……七月七日,客持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见示,上有徽宗御书。八日,连服补中益气汤……
看花、听鸟、生病、饮茶、观画,凡此种种浮生中的琐屑细节成了万历三十二年(1604)起李日华退居乡间生活的常态,但他和项元汴毕竟是两代人,亚热带季候缓慢地变化中,陪同他度过悠闲的乡居生活的,已是项元汴的子侄一辈了。少年时代他因表叔的关系受到过项元汴友好的看顾,与项家子弟一起成长,到他退隐故里之后,他与项家后代一起鉴赏项元汴留下的宝藏,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项家后人中与他交情深厚的,有项元汴六个儿子中的长子项德纯、三子项德新、四子项晦甫,当他开始日记写作时,这些项家第二代已有人陆续离世,至于在日记中频繁出现的项笃寿的长孙项鼎铉,及项于王、项于蕃等人,则已经是项元汴后的第三代了。
仇英《竹院品古图》
项德纯是李日华的庠中同学,其人喜排场、好声伎,大有先祖项忠的豪迈之风,朋友们都喜欢叫他“兰台”。1592年,李日华考中进士后回到嘉兴,兰台君组织了一场欢迎宴会。二十年后李日华回忆起这场宴会时,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些藏身在绿色帐幕后面的歌伎。酒喝到半酣,兰台君让这些帐后的歌女依次发声,演唱新曲。每个歌女歌喉一落,兰台君就用手掀动他那部雄壮的胡须,说这个是关中秦声,这个是燕赵之声,这个是古楚国的声腔,这个是凉州塞外曲。说对了,他就呵呵大笑着,与宾客们浮一大白。酒宴毕,兰台君令撤去残席,铺上长案,把父亲留给他的那份遗产,无数法书名画,在案上一字儿摊开,任由来客观赏披览。李日华第一次见到唐朝陆柬之的《兰亭诗五首》真迹,就是在兰台君欢迎他衣锦还乡的那次宴会后。
比李日华年纪小的项德新(朋友们也叫他“又新”)是项元汴的第三个儿子,少年时代他们一同受业于名头很大的冯梦祯先生门下,人称他“博雅好古,翩翩文墨间”(《珊瑚网》)。冯梦祯是万历五年(1577)会试第一名,入过翰林,向他习字、学文的人数不胜数,而冯在退官后为了维持他体面生活的庞大开支,也从来不拒绝上门的学子们。除了冯门弟子外,他们这个交游圈里还包括小品文作家陈继儒和崭露头角的艺术史作家汪砢玉等人。与大哥项德纯的豪放做派不同,项德新似乎更喜欢安静的鉴赏一道。李日华说,他和又新同学的时候,又新总是偷偷往冯先生家里跑,比其他同门师兄弟学到了更多东西。项德新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为了巴结冯梦祯,把家藏的那幅陆柬之《兰亭诗五首》真迹从大哥那里花三十两银子买来,送给了冯梦祯。冯先生呵呵笑纳,自跋此卷时掩不住一脸得色,说是“墨气若新,精彩飞动,大是神物”。
冯梦祯得到这卷法书,大为珍视,平时秘不示人,但他的宝贝女婿沈凤向他开口索借,他又不能不肯。长溪沈氏,也是当地书香门第,到沈凤的父亲沈自邠止,往上三代都是翰林,沈自邠与冯梦祯又是万历五年(1577)同馆庶吉士中最要好的两个。长相清瘦的沈凤不喜读书,却好声伎,是个标准的浪**公子哥儿,于书法、鉴赏却有一份难得的天赋,冯梦祯对这个宝贝女婿真是爱恨交加。冯梦祯住在孤山别墅的时候,沈凤也搬来与他同住,说是侍奉老丈人,实际上是为了节省家居冗食及其他杂费。万历三十一年(1603)七月,在家人的劝说下,沈凤兴冲冲赶往南京应试,不想刚到南京就积劳成病,考试也没参加就被送回了家中。沈家素来迷信,杀牲畜、请巫师,折腾了几日,花去几百两银子,还是没抢回他一条命,死时才二十三岁,留下长子沈大詹和遗腹子沈当户。沈凤死后,冯梦祯前往长溪沈家吊丧,虽然记挂着沈凤借去的那幅字,哀痛之余,却也不忍搜其故箧,再说,女婿家境不佳,把这幅字给卖了也说不定呢!心里忐忑了近一年,他又到长溪沈家,这一回是女婿周年祭,忙前忙后,当晚就在沈家住下。正好有一个沈凤的生前好友前来讨要借去的一幅字,于是冯梦祯得着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帮着女儿细细翻检,来客讨要的那幅字没找着,他借给沈凤的那幅《兰亭诗五首》却赫然在目!冯梦祯一点没有掩饰他的喜悦,他说:“至宝复归,欢喜无量,真是张公饮酒李公醉,得来全不费功夫啊!”[62]
从沈凤的箱子里重新找回《兰亭诗五首》后,冯梦祯再也不肯把这幅字出借,将之保管在身边一直到死。1605年冯梦祯去世后,这件法书就归了他的儿子冯权奇。冯权奇就是租住李日华府城东门春波里房子的那个朋友,他虽然有个做过翰林的父亲,但也和早死的沈凤一样不喜读书,只好鉴藏,常常和一些鬻古的、卖假画的混在一起。李日华对他的评价是“性耽幽寂,不习世故”,看来怪脾气是出了名的。冯权奇经常付不起房租,李日华倒也不催,他自己不好意思了,把《兰亭诗五首》折价六十两银子典押在李日华那里。
万历三十八年(1610)冬天,春波里以及沿街店面房百余间发生一场大火,把李家的主要经济来源,这一大片出租房全都焚为灰烬,而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就是借住此地的冯权奇。火灾发生后的第六天,李日华在日记中道明了此事原委:启堂前的一块湫地,本来种有竹子,竹子枯死,冯把它们全部斫去,又凿墙多作圆光,凿得墙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圆孔,于是偶一不慎,引火入内,直至不可救药。李日华出入过冯权奇家中,他说冯家住得实在是“溷亵狼藉”,楼上是十余箱佛经,楼下住着妻妾,火势一起,家人婢子窜作一团,以至烈焰腾空了这些人还傻愣着,好像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救火一说。
李日华说的“圆光”,应该就是奇门遁甲里的“圆光术”,类似风水、画像施法的看形术。楼上放佛经,楼下住妻妾,一大家子住得腌臜凌乱不说,还往不该凿洞的封火墙上乱凿洞,这把火还真烧得一点不冤。只是苦了李日华,春波旧第,连市廛取税房,大小百余间,老父一生拮据积攒下的一整片产业瞬间被烧个滑塌精光,十多年里他都未能恢复元气,直到天启初年,那片房子才又重新盖上。[63]
李日华还记录了大火时至为奇怪的一件事,烟烧蓬勃中,众人但见空中如曳帛一般,数十片东西纷纷扬扬随风到处飞扬,三四天后,附近的农人,从朱家楼、石佛寺、章家桥等处,都说捡到了完好无损的佛经经卷。李日华在日记里说,一定是上天的护法诸神见冯权奇如此亵渎经卷,才施薄惩于他,人怎么能不敬鬼神呢![64]
那幅典押在李日华处的《兰亭诗五首》则神奇地躲过一劫,用李日华的话来说真是神物呵护,独为灵光之存。以后的十数年间,这幅法书一直保管在李日华的清樾堂里。后来,此卷仍然还给了冯权奇。说起这一节,李日华还兀自愤愤不平,说是被冯权奇强夺而去。当时典资说好是六十两银子,冯权奇竟然只付给他两只冒牌的鼎。后来冯权奇把此帖高价转手给了吴中商贾,就再也没人见过它了。[65]唉,出了这个败家子,冯老先生地底下怕也睡不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