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要进入本文最为隐秘的部分,看看这个被父兄惯着、被时代所成全的大鉴赏家到底收罗了哪些珍奇,天籁阁又是凭什么支撑起半部中国艺术史。按照万历年间鉴赏家、曾游学于国子监的顾起元(他也是后文将要出现的李日华的同学)在《客座赘语》中提出的八项“赏鉴”原则,“赏鉴家以古法书名画真迹为第一”,那些入藏秘阁的古书画将优先给予讨论。
前文说到的戏曲史家何良俊,在出席项家寿宴的第二年,即1556年冬天,又风尘仆仆地来到项元汴家中,他在阁中经眼的历代字画,为我们呈现了项元汴早期庋藏的大致面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项元汴三十二岁,他的古物王国已基本建成。
翰林院孔目何良俊如同进入了一个神奇的时光隧道,跟随着他好奇的眼睛,我们会看到过道两侧无数带着铜锈的商周时代的鼎、莹白无瑕的汉代的玉,他开始的惊叹还有着应付主人的客套,但当他转过一堵巨大的大理石屏风,进入天籁阁的心脏,面对着满眼的晋唐法帖、宋元名画,他张大的嘴巴已久久不能合拢。赵孟頫的那幅《江山萧寺图》,用旧纸作水墨,左角下方画三层山,每层密密画古树数十株,第三层绝顶林木尽处画一古寺,右边稍高处作远山数层,意境如同一曲唐人小令,已让他叹为“精绝”,但看到闻名已久的《鹊华秋色图》时,他已经感到了语言的苍白。怀素《自叙帖》卷、李白《上阳台帖》、顾恺之《女史箴图卷》、韩干《牧马图轴》……如此精良的藏品,再换算成不菲的市值,足以让他目瞪口呆。那一日走马观花,何良俊的脚步最后停在“米南宫三帖”(即《叔晦帖》《李太师帖》和《张季明帖》)前,如同滞住了一般,良久,不知是对主人说还是自言自语:“笔墨飞动,神采焕发,米老行书当以此卷为第一。”
赵孟頫 《鹊华秋色图》
那天何良俊看得最多的是黄公望、倪瓒、赵孟頫、王蒙、吴镇等元代画家的作品。重元贬宋,这也是当时由吴人发端影响到整个鉴赏界的风习。如果何良俊知道了他这次看到的只是天籁阁庞大藏品的冰山一角,还有大量唐以前甚至六朝、晋代的法书、古画他未尝经眼,阁主人还藏有米芾的三件画作、苏轼的五件画作、宋徽宗的十五件工笔花鸟秘而不示,他回去一定会暗底下大骂项元汴的吝啬。
从何氏的这次观画可以看出,项元汴是一个颇富历史观念的收藏家,天籁阁主人是以宋元文人画家为主体构建他的收藏王国。在这个名家谱系中,赵孟頫有如中心坐标,往前追溯,是“二王”的巍峨身影,往下延伸,则是项元汴至为推崇的吴门画派的文徵明。至于嘉、万年间名噪一时的“浙派”画家戴进、吴伟、蒋嵩,甚至以狂放的画风拥有众多粉丝的徐渭,在天籁阁庞大的藏品中连影子都找不到。[17]
怀素《自叙帖》(局部)
一种古典观念和趣味充斥着这个私人收藏王国。所谓古物之心,乃在一古字,以古为美正是那个时代的主流鉴赏观。对这些作品千方百计的搜罗,一方面体现了项元汴对这些伟大艺术家的歆羡,另一方面,在对这些艺术品进行来历考证、诗文题跋以及向参观者展示的过程中,他也微妙地传达出了自身的一个愿望,那就是他想要借此获得一种身份认同。
在帝制时代的中国,对一个人的才能、地位最大的认同来自国家组织的各级考试,很少有人能禁得住通过国考以取得功名的**,因为这是迈向社会精英人群的必由之路。然而,这样一个纯然由古物构成的世界,却让项元汴足以抵制住这种**。作为这些古物的主人(他当然明白物比人长久,每一个拥有者其实都只是时间或长或短的仓库保管员的角色),他花费巨资所购买的,乃是逝去的时间,逝去的荣光。当项元汴在天籁阁里踱步时,他一定是这样想的,通过这些古物,他连接着宋元、隋唐、魏晋乃至更早时候的文化英雄,连带着自己也加入文化精英的行列中去了,在功利主义者的眼光看来,这或许正是艺术战胜世俗的一个明证。
诚然,天籁阁是建立在无数金钱之上的,但更是基于一颗崇古之心所营造的,当项元汴花费两千两白银的天价买下《瞻近帖》,又一掷千金买下《自叙帖》之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牛津大学艺术史系客座教授、以文徵明研究为我们熟知的柯律格(Craig Clunas)说:
项元汴所购买的是往昔,但并非欧洲暴发户所垂涎的那种可能是假冒祖先肖像所体现的个人往昔,而是一种具有普遍认可之价值的往昔。[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