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我的意思是，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琳赛喘着粗气，在一个山崖边停了下来。她是一个圆润的女人，穿越荒原的旅程对她来说是一个挑战，但她表现得平静而坚定，到了第二天天黑的时候，她登上了一座高大山丘的顶端。她之前攀上过一座较矮的山丘，当时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很明亮。

但此时此刻，她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

“什么意思？”苏珊娜问，“我摆渡过成千上万的灵魂。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你的人生听起来挺完满的。”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琳赛回答说，“我还以为自己很有成就！”

苏珊娜把头歪向一边：“不是吗？”

“怎么可能？”琳赛举起双手，一反常态地大发脾气，“我上学的时候一直埋头读书，我妈妈告诉我，我想取得成功，就必须好好学习。其他孩子在大学参加聚会，我则在钻研解剖学教科书。他们逃课去湖边玩乐，而我在实验室里解剖尸体直到天黑。后来我去医院实习，我都不用说那压榨了我多少时间。我根本没有机会过自己的生活！”

“但你想成为一名医生。”苏珊娜指出，“这不仅仅是你父母对你的期望，对吗？这也是你的理想。”

“是的。”琳赛同意道，她的手重重地垂下来，拍打在大腿上，“但我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别人，是在拯救他们。每次我在急诊室救回一个病人，我都以为自己让他们重获了新生。可事实并非如此，对吗？

我只是延长了他们在……你们是怎么称呼的来着……”

“人间。”

“没错。”琳赛哼了一声，“在人间，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很糟糕。

假若我由着他们死掉，他们就会来这里。在这里，他们不用担心钱，也不会有痛苦。在这里，他们可以过得很幸福。但是不，我偏偏要用我的小电极棒把他们拖回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在银行再干20 年，而他们之所以一开始在42 岁就得了心脏病，正是因为银行的工作压力太大。”

“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例子。”苏珊娜插嘴说，脸上浮现出希望的微笑。

琳赛没听懂这个笑话。她盯着苏珊娜的眼神非常严肃。

“你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有多常见。人们因为工作而英年早逝。”

这一次，她大笑起来，“我在说什么，你当然知道！”

苏珊娜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只是……”琳赛摇了摇头，“我本可以做别的事。我本可以过别样的人生。那样我就会有很多时间去环游世界，去结交重要的朋友，而不是守着我的咖啡机和解剖学课本过日子。”

“听着。”苏珊娜说，灵魂别开脸，但她走过去，与琳赛对视。

一阵冷风吹起，显示出灵魂有多痛苦，“当医生让你有成就感吗？”

琳赛良久都没有回答，但最终灵魂喃喃地说：“是的。”

“你喜欢这个挑战吗？你是不是很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应付？”苏珊娜顿了顿，一边眉毛挑了起来，“是不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出类拔萃，在班里排名前百分之十？”

“是前百分之七。”琳赛纠正道。

“百分之七。”苏珊娜说道，“是吗？”

“是的，但是……”

“为什么一定要有‘但是’？”苏珊娜插口道，“好吧，你的确没能做你想做的事，但你说你的人生毫无意义，这我可不能苟同，绝对不能。你所取得的成就是非常难以取得的，你有理由为此感到自豪。是的，你延长了人们在人间的时间，也许其实并没这个必要，但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意味着与朋友或家人团聚的间隔缩短了。有时候，丈夫或妻子要等上好几年，他们的伴侣才能在家园与他们相会，孩子们等了几十年才能再见到父母。这也许不是你期望的不同，但你确实创造了不同。”

“我救活的人，也许他们的配偶或父母已经在等他们了。”琳赛指出，但她眼中的痛苦消失了，风停了。

“真的吗？”苏珊娜夸张地举起双手，换来了对方的微笑。“我们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根据我们所掌握的信息做出最好的选择。”

她再次变得严肃起来，“你就是这么做的。”

“你说得对。”

“那当然。”

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在她们面前延伸的大地上回**。

“我很期待见到我妈妈。”琳赛承认道，“我要告诉她我做到了，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她的梦想是让我成为一名医生。”

“你会告诉她这是浪费时间吗？”苏珊娜把头歪向一边，问道。

“不。”琳赛答，“但如果她问我为什么不结婚，我就跟她说说我那噩梦般的日程安排，肯定会叫她目瞪口呆！”

“来吧。”苏珊娜笑着说，“我们下山吧。现在离得不远了。”

“真的吗？”琳赛喜笑颜开，举起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凝视着荒原，“能看见吗？”

“不行。倒也没有那么近。但你看到那个山谷了吗？过了山谷有一片湖，到时候我们划船过湖，很快的。我划船，你坐在船里。”

看到琳赛惊恐地盯着自己，苏珊娜连忙补充道，“过了湖就到了。

最多两天的路程。我们今晚在山谷这边停下来休息，天亮了再穿过山谷。幸运的话，明天就能到达湖对岸。”

“现在还不太晚。”琳赛指出。太阳从云层间探出头来，仍然高高地挂在山上。“干脆我们现在穿过山谷，到了湖边再休息吧？

听起来很不错。”

“实际上要比看起来远得多。”苏珊娜有些犹豫地说，“等我们穿过山谷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我们能做到！”琳赛说，“就算我会累，那也要怪我自己的主意，我保证不会抱怨。”

苏珊娜大笑起来。琳赛在头一天半的时间里一直在抱怨脚疼、背疼，要不就是嫌天太热、太冷或太潮湿。

“好吧。我们可以做到。”

琳赛高兴地朝苏珊娜竖起大拇指，然后便带着更坚定的决心快乐地跑下山去，手臂来回摆动着。苏珊娜跟在后面几步，抬头看了看天空。现在是下午三点左右，但等到太阳落在山谷的悬崖后面，光线很快就会被吸走。到时候她们走起路来肯定磕磕绊绊，到湖边时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她认为这倒也无所谓，但摆渡琳赛这样的灵魂让人心情愉快，毕竟并不是每个灵魂都像她这样，所以苏珊娜并不希望她这么快就进入家园。

她对自己说，你又安全地摆渡了一个灵魂。毕竟，这是你的工作。

苏珊娜愉快坚定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山、穿过草地。即便如此，当她们到达山谷时，那里还是笼罩着浓浓的阴影。

“太吓人了。”琳赛说，眼睛盯着**的岩壁和砾石山坡上的带刺灌木。

“没必要今天过山谷。”苏珊娜提醒她，“你可以改变主意。”

“不，没关系。只是……刚才看来不是这样的。我能做到。”

“那好吧。”苏珊娜开始往前走，这次她走在前面，琳赛紧随其后。

苏珊娜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她们已经在山谷里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了。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她总觉得有人盯着她，脖子后面传来阵阵刺痛。她立即转身望向身后的路，但后面并没有摆渡人带着灵魂赶路。其他人要么早些时候已经过去，要么停在山谷入口的空地休息。

现在仔细想来，她也觉得她们应该这么做。

“一切都好吗？”琳赛问道。

她现在直喘粗气，先前的活力在渐渐消失。她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整天都能看到有摆渡人带着灵魂在她们前面赶路，现在，他们已经走远了，把苏珊娜和琳赛甩在了后面。山谷里只有她们两个。

虽然苏珊娜已经走过千万次，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但说来也怪，她总感觉很不对劲。

“很好。”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是……”

“只是？”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苏珊娜强挤出一丝微笑，“我们继续走吧，好吗？”

她们刚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琳赛问道，“你可别说没什么，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我不确定。”苏珊娜答，她再也无法说谎了，“你……你听到了吗？”

“什么？”

“你听。”

琳赛停顿了一下，把头歪向一边。只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口说：“我没有……”

“嘘！”苏珊娜举起一只手。她凝视着夜空，“你听！”

“我听到了！”琳赛睁大眼睛说，“听起来像只猫。”

“荒原里没有猫。”苏珊娜答，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确定那声音像猫吗？”

“是的。”琳赛皱着眉头说，“我有个朋友叫安德里亚，她是兽医。

有一天我没事做，就去了她的诊所，还给她带了午餐。我要是不给她带，她准忘记吃。总之……”她看到苏珊娜不耐烦的表情，便回归正题，“有人带来了一只流浪猫。它被关在笼子里，像是发了疯，带它来的女士为了安抚它，就想把它放出来，这时安德里亚尖叫一声，让她千万别打开笼子，还要她把笼子放下就走开。”

“什么？”苏珊娜秀眉紧蹙，“为什么？”

“那只猫得了狂犬病。”琳赛解释说，“它们得了这种病，就会变得极具攻击性，如果它们咬了你，你也会被感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种低沉刺耳的嚎叫声仿佛又在她的脑海里响了起来。“那只猫的叫声和现在这种声音很像。”她大笑一声，“僵尸猫，我叫它僵尸猫。”

“不管有没有狂犬病，那都不是猫。”苏珊娜说，“不可能是。

荒原里除了摆渡人和灵魂，什么都不存在。”

“那是什么呢？”琳赛低声说。那声音又来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我不知道。”苏珊娜低声回答。她盲目地伸手拉住琳赛的手，朝与那声音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但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原地不动。

走吧。”

她转过身，开始沿小路快步走了起来，双脚踩在砾石上嘎吱直响。

琳赛试图跟上，她们虽然只停了一会儿，但天幕已经黑了，她根本看不清路。灵魂跌跌撞撞地走着，苏珊娜几乎是在拖着她前进。

如果她必须这么做，那就这样吧。

苏珊娜才走了不到十几步，忽地意识到她们走错了方向。要是往回走，从来时的路退出山谷，路程短得多。但不管发出声音的是什么东西，都在她们身后。如果她们掉头，肯定会碰到那东西。苏珊娜凭直觉知道，到时候她们不可能毫发无伤。

“苏珊娜，等等。等一下。我看不见了。”琳赛喘着粗气，已经没有力气加快速度了，“我们要去哪里？”

“离开山谷。”苏珊娜回答，她咬紧牙关，更用力地拉着琳赛，“那儿有栋小屋，我们可以去里面暂避一下。”

一栋没有门只有半个屋顶的小屋，但能待在四面墙之间，苏珊娜会感觉好一些。她们在山谷里无遮无掩，两侧山坡又很陡峭，她们只能前往一个方向。

“苏珊娜……”

苏珊娜转过身，安慰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当她看到后面的情形，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琳赛仍然抓着她的手，但她的身体已经调转，双脚向侧面移动，而她的眼睛则死死盯着小路。有个东西正沿小路快速向她们袭来。

说不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苏珊娜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它有一张脸，眼睛闪动着可怕的光芒，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断有吼声从嘴里传出来。它有身体，不过它的身体很瘦小，裹着奇怪的破布，那可能是它的衣服，也可能是它的皮肤，她无法确定。它也有四肢，从破布条中伸出来，肢端长着致命的爪子。

“那是什么？”琳赛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知道。”苏珊娜回答。

即便她们拔腿狂奔，也不可能比它快。毕竟它飞起来快得吓人，而苏珊娜还要拖着琳赛。灵魂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昏暗的天色对她而言是一大阻力，她的思想尚未调整过来，没有意识到身体不过是思想的投射而已。

苏珊娜深吸了一口气，她立即改变姿势，过去挡在琳赛和飞向她们的那个东西之间，也许该叫它怪物才对。它移动起来很怪，先是向前猛冲一阵，接着开始下降，仅在地面上方几英尺的高度慢速前进，渐渐地又开始摇来晃去地高高飞起。不过，有一点不容置疑：它的目标是她们两个。

苏珊娜站稳后稍微蹲下身子，伸出双臂保护灵魂，也是在保护她自己。那些爪子看起来像剃刀一样锋利，张开的嘴巴里可能藏着利齿。苏珊娜不会死，反正她是这么觉得的，但这并不表示她不会受伤。

“苏珊娜！”琳赛尖叫着呼喊她的名字，这时，那东西已经飞过最后几英尺，来到了她们跟前。苏珊娜感到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肩膀，限制了她的行动。她伸手去拍打，却没有打中。因为琳赛拖住了她，她只能站在原地，不能移动，但这无关紧要。那东西离得太近了，苏珊娜都能闻到它散发出的腐烂气味，但随后它躲到一边，从她们身边掠了过去。

“它在哪儿？它去哪儿了？”琳赛哀号道。

“别出声！”苏珊娜吩咐道，“我需要仔细听。”

琳赛吸了一口气，但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的嘴无声地张开又闭上，像一条受到惊吓的金鱼。

在那里！苏珊娜猛地转向左边，一边转身一边松开了琳赛的手，正好看到那个怪物加快速度，从侧面又冲了过来。它又一次绕过苏珊娜，从琳赛身边擦过，琳赛吓得尖叫了起来。

“它抓住我了！”她说，“它抓住我了！看！”

她举起一只手，整个手臂都在颤抖，苏珊娜的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琳赛手背上的几道伤口，可以看到伤口很深，血淋淋的。

“你在流血！”苏珊娜吃惊地喘着气说。

“太疼了，”琳赛抱怨道，“而且……”

“躲开！”苏珊娜刚好来得及一把将琳赛推到一边。奇怪的生物又杀了回来，这次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伸着爪子径直朝琳赛的脖子抓了过来。苏珊娜把她推倒在地，随即身体一扭，伸手去抓怪物。

她脑子里闪过一些想法，想把它的头撞到石头上，可惜她的速度不够快。她的手指拖过它那穿着破布条、软而轻的怪异身体，可当她收紧手上的力道，把手攥成拳头时，它已经不见了。

“该死的！”

“它去哪儿了？”琳赛问，她爬了起来，紧挨着苏珊娜，希望摆渡人能保护自己，“我看不见！”

“我也看不见。”苏珊娜喃喃地说。她的眼睛比人类灵魂的眼睛更敏锐，但山谷里伸手不见五指，而那个怪物似乎可以融入黑暗当中。

“苏珊娜……”

“没事的。”苏珊娜喃喃地说，本能地安慰起恐慌的琳赛，“这里是荒原，在这里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但它已经弄得她伤痕累累了，不是吗？即使在黑暗中，苏珊娜也能看到琳赛手背上刺眼的鲜血。

“你已经不在人间了。”她改口道，“没有什么能夺走你的灵魂之火。知道吗？”

“你确定？”琳赛气喘吁吁地说。

在今天之前，在这一刻之前，苏珊娜一定会给出肯定的答案，而且她对此绝对肯定。可现在，怀疑像山谷里的阴影一样悄悄袭来。

不过最好别告诉琳赛。

“是的。”她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充满信心。

“我不喜欢那个东西。”琳赛颤声说道，“它是什么？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苏珊娜说，就像她上次给出的答案一样。她不能责怪琳赛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毕竟同样的问题也不断闪过苏珊娜的大脑。“也许是……”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那个怪声再度响了起来，那种怪异的咝咝声。片刻之后，苏珊娜意识到它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她连忙转过身，向琳赛发出警告的呼喊在岩壁之间回**着，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琳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盯着她。苏珊娜起初以为是她自己的动作惊吓到了灵魂。但接着琳赛开始尖叫，她的手伸向身后。苏珊娜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大量的肾上腺素随即在她的血管里奔涌，而琳赛却被向后扯了出去。她的脚磕绊着，死死拖在地上，试图阻止自己被拖走的势头，她的两只手则伸向苏珊娜。摆渡人扑向她，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苏珊娜重重地落在地上，一块石头扎进了她的肋骨，她顿时疼得喘不过气来。然而，琳赛已经被抓走了。她被拖到了地下，身体消失在泥土和碎石之间，苏珊娜乱抓的双手里空空如也。苏珊娜最后看到的是琳赛惊恐的脸，她在冲着她尖叫。然后，山谷里就只剩下了摆渡人苏珊娜，唯一的声音是她惊恐抽泣的回声。

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