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靠岸时,船底摩擦着岸边的卵石,发出响亮的嘎吱声。迪伦没有动,依然蜷缩在船内,她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她的胳膊和双腿传来锥心的疼痛,这是她在水中与怪物搏斗的结果。她深吸了一口气,却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吐出了一口含有沙砾的黑色湖水。那味道沉重地压在她的舌头上,像汽油一样,她试图用牙齿把它刮掉。
“你还好吗?”崔斯坦问道。
这是他把她拖上岸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船划离湖面,根本腾不出力气说话,况且迪伦惊魂未定,他即便问了,她也回答不出。
她现在处在深深的震惊当中,她那受到惊吓的大脑虽然理解了崔斯坦的话,她却想不出任何话来回应。
“我失去了我的灵魂。”她说。
与此相比,她自己是否安好,根本无关紧要。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左手,然后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胳膊肘。那两只手把她往上拉,直到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世界在旋转,四周的景色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迪伦连忙闭上了眼睛。她呻吟一声。
她的胃翻腾着,一股肾上腺素涌上全身,接下来她所知道的就是自己紧紧抓住船边,冲着船外呕吐了起来。
这一次味道并没有变化,但迪伦已然精疲力竭,无法消除舌头上的苦味。她颤颤巍巍地抽泣了一声,把头靠在木头船身上。
崔斯坦从船里爬出来,开始把船推到湖岸上较远的地方,她在船里的姿势变得越发不舒服,额头下船身的锋利边缘摇来晃去,但她没有抬起头。她感觉糟透了,只想待在这里。她感觉头昏脑涨,肌肉酸痛,胃里不停地翻腾。即便是这样,也胜过站起来面对现实。
“迪伦。”崔斯坦就站在她身边,但比起她耳边的咆哮声,他的声音听起来微不可闻。她没有理会他,就像昨天他不理她一样。
如果她能忽略一切,也许这一切最终就将消失。“好了,迪伦。你该动一动了。”
她摇了摇头。她不必动,她不必抬头,她不必接受发生的事。
即使她这样想,她也知道那都是谎言。但她由着自己相信这些谎言,哪怕只是一瞬间。在她站起来面对现实之前,就让她软弱一会儿吧。
“迪伦!”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很远,在叫她的名字。
那是萨利惊慌失措的喊叫划破了迪伦脑海中的迷雾,这是崔斯坦无法做到的。
迪伦把手放在身下,用颤抖的手臂支撑着直起身来,准备面对沿着湖边跑来的迎灵官。
免得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自己落荒而逃。
“她来这里做什么?”崔斯坦问道。
迪伦把湿漉漉的头发从眼前拨开,瞥了他一眼。他皱着眉头,看起来一头雾水,这是可以理解的。从来没有迎灵官到过荒原上这么远的地方。除了偶尔有审判官来,这片位于人间和家园之间的空间向来就只有摆渡人和灵魂往来。
“她是来找我的。”她嘶哑地说。不,不完全是,“她是来找我摆渡的灵魂的。”
萨利以超自然的速度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她急速奔跑,她的长袍摆动着,看来十分飘逸。迪伦抓住船边,手指抠进粗糙的木头里,强忍着才没有别开脸,没有把目光从迎灵官身上移开。
是时候面对现实了。
“迪伦。”萨利猛地收住脚步,喘着气说。她的眼神很狂野,双手紧握成拳,“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迪伦张开嘴,本想撒个谎,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你……怎么了?”
“海伦,”迪伦脱口而出,“我失去了海伦。”
“啊,迪伦。”萨利喘着粗气说,“那不是你的错。”
可的确是她的错。
“她是我负责摆渡的灵魂,是我的责任。你托付我带她去家园,带她穿越荒原与托比团聚。你信任我,我却辜负了你。”
她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湖里袭击她们的是什么东西,但该由她来面对那个怪物,该由她来保护海伦不受怪物的伤害,而她没有做到。
迪伦再次望着湖水。现在水面很平静,不过那种陌生的感觉依然存在,水漆黑油腻。再也没有清澈纯洁的湖水了。某种奇怪的感觉告诉她,湖水永远都会这样,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同样的感觉在低声说:这种全新的恐怖只是个开始。
“那东西是什么?”崔斯坦插话道,“它一直跟着我们,不停敲打船底。我的灵魂都吓坏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迪伦吃惊地眨了眨眼。崔斯坦身边当然会有灵魂。他在荒原里,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但他现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迪伦回头一看,只见那个灵魂的光芒在附近徘徊。不过他并不孤单,还有一两个摆渡人在那里观望,他们的灵魂都在他们身边,但大多数摆渡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水面上已经没有人了。
“我不能说那是什么。”萨利说,她的样子沮丧极了,眼睛望着湖的中心。接着,她打起精神,注视着崔斯坦。“你应该回去找你的灵魂了。我会陪着迪伦的。”
崔斯坦看样子很想争辩两句,迪伦甚至希望他这么做。她感到浑身无力,一直在发抖,心头的恐惧依然挥之不去。她真希望崔斯坦能陪着她、安慰她。崔斯坦凝视着她,她仿佛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渴望。
“当然。”他答道,粉碎了那个希望,“迪伦,你现在没事了吧?”
她点了点头。她还能怎么做呢?
崔斯坦喃喃地向萨利说了声“再见”,迎灵官轻声许诺会陪着迪伦,再加上他看到迪伦确实好多了,便迈步离开,他找到了他的灵魂,带着灵魂沿小路远离湖水,向家园走去。
他离开后,迪伦的身体出现了异样的晃动。这就像是他一直在支撑着她的身体。尽管她觉得双腿撑不住,她还是爬起来翻身下船,跌跌撞撞地沿着湖岸走了一小段路,接着她转过身,重重地坐了下来。
坐在这里很不舒服,鹅卵石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后背,但她没有力气站起来。
萨利默默地看着她挣扎着从船里出来,她的手臂笨拙地伸在面前,仿佛很想过去搀扶她,却又不确定是否可以触摸她。她和迪伦一起走到岸边,然后站在她身边,凝视着水面。
沉默在她们之间延伸开来,就像一根绷紧的弦,迪伦想拨动它,就算是听听回音也好,就算是为了让那根线不再紧绷。她在砾石上动了动,刮擦声响亮刺耳,加剧了她的不适。
“对不起。”她再次道歉,“我……尽力了。如果我们能待在船上,也许就能逃过一劫。可后来船断裂成了两半,我们掉进了水里,我们根本无力反抗。”
她摇了摇头,泪水涌上了眼眶。
当时的情形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她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而有些恐怖的时刻在记忆中却异常清晰,每每想起,都痛苦至极。海伦在船上的神情,惊恐仿佛蚀刻在了她的面孔上。灵魂海伦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溅起了很大的水花。迪伦的手在黑暗中划来划去,四处摸索寻找。还有受伤后的剧痛。怪物抓住她的脚踝,魔灵海伦的爪子刺穿了她的肋部。
她突然想起了受伤的事,于是伸出手。她的手指在浸湿的毛衣里面摸索着,拿出来后,手上沾着红色的血迹。她这才发现伤口一阵阵剧烈地疼痛着。
“你不能说那东西是什么。”她重复着萨利之前的话,眯起眼睛看着迎灵官,“但你是知道的,对吗?”
起初迪伦以为萨利不会回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如今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湖上静悄悄的,将新出现的恐怖之物隐藏在湖面之下。最后,她叹了口气,低头看向一边,仍然没有直视迪伦的眼睛。
“是的,我知道是谁。”
“难道那东西原本不是怪物?”迪伦吃惊地回答。
“我……啊!”萨利用手捂住了嘴巴。她投向迪伦的眼神是在恳求,“我可没这么说。求你了。”
“好吧。”迪伦慢慢地说。她的思绪缓慢而混乱,她知道其中有些诀窍自己还没有完全领会。“它是从哪儿来的?”
“拜托,”萨利恳求道,“这些问题我无法回答。”
“那东西想淹死我。”迪伦指出,“它还夺走了我的灵魂。我有权知道。”
“那你必须去问审判官。”萨利脸色严肃,语气很坚决。
迪伦很不满意,五官都皱缩成了一团。萨利若是不说,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机会从审判官那里得到答案。
“现在呢?”她换了个话题,问道,“托比会怎么样?”
刹那间,萨利的表情从严峻变成了痛苦。
“他永远都将是现在的样子。”她说,“托儿所将永远是他的家。”
“他永远也不会长大了吗?”迪伦惊愕地问,“他永远不会变老了?”
“不会了。”萨利答道,“毕竟现在只有他一个。”
想到那个还只是婴孩的灵魂要无休止地在那里等待,看着其他孩子来了又走,永远不明白为什么,迪伦不禁难过得喉咙发紧。她咽了口唾沫,感觉像是有碎玻璃滑进了她的胃里。
“我很抱歉。”她哑着嗓子说,责任感又一次沉重地落在她的肩上, “我很抱歉,萨利。”
“至少他不会知道。”迎灵官说,她的声音像是从异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太小了,还并不明白自己一个人,不会有人来接他。不过,他一定会感到失落吧?”她转向迪伦,眼里含着泪水。
“他一定很想他的妈妈。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我弥补了一些,但是现在……”她哽咽起来,“现在我甚至不能去看望他。”
“也许审判官会重新考虑。”迪伦说,不顾一切地想给萨利一些希望,“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
萨利朝她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不。”她说,“我不这么认为。
我答应过不去管那个孩子,我必须信守诺言。但是来吧,我必须把你搀扶起来,得带你离开这里。你浑身湿透了,还在流血!”
萨利弯下腰,挽住迪伦的胳膊,用温和但不可抗拒的法力把迪伦搀扶了起来。她有些摇晃,感觉头昏眼花,但萨利搀扶她一直站着。
“我不清楚现在会怎么样。”她说,“我失去了灵魂。她虽然还在这里,却再也不是她了。我能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联系中断了。
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我该怎么去接下一个灵魂。”
“我先带你去家园吧。”萨利建议道,轻轻地把迪伦从湖边带开,“我们先给你梳洗一番,然后,我会找一位审判官来。”
然而,当她们转过身,面对着从荒原通向记录室的小路时,已经有一位审判官站在路上等着她们了。迪伦呆住了,感觉到有危险迫近,萨利在她身边倒吸了一口气。
“斯特恩!”她脱口而出。
“萨利!”审判官向迎灵官打招呼,然后他与迪伦对视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表示知道她也在场。他又看着萨利,“有些东西你必须去看看。在记录室。”他瞥了迪伦一眼,不悦地皱起眉头,“带上这个摆渡人。”
然后他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