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比格尔是第一个到的。他决心一个字都不错过，也不会放过任何低语或意味深长的眼神。审判官之间很少会面，通常情况下，他们见面的感觉就像兄弟相聚。今天他却感觉自己像是要上战场。

兄弟们每到一个，他都会恶狠狠地瞥他们一眼，朝他们投去怀疑的目光。他们中有谁曾公开反对过他？他们中有谁出卖过他？

斯特恩是最后一个到的。他环视了一下房间，轮流与每一位审判官目光相接，算是打招呼致意。比格尔隐去了自己脸上的任何表情，准备迎接斯特恩的目光。当他们的目光短暂相遇时，他审视着斯特恩的一切：他的眼神，他的眉头，他的嘴巴，以及他的肢体语言。

看得出来，斯特恩从未泄露过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即便其他审判官看着他们，也看不出任何不妥。

但比格尔看得出来。他知道，斯特恩是来对付他的。

“比格尔。”从他左边传来的一个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托尔斯腾浅浅一笑，这在审判官之间可以说是热情的问候了。即使满心怀疑，比格尔还是迫使自己做出了回应。为什么托尔斯腾要单独与比格尔打招呼？这位审判官倒向斯特恩那边了吗？他现在是想弥补吗，还是想骗取比格尔的信任，哄他吐露秘密，透露一些托尔斯腾可以向斯特恩报告的消息？

你太多疑了，他对自己说。

但这并不是多疑，他深知这一点。由于某种原因，他被孤立了，现在他是孤军奋战。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比格尔不知道，但他不打算让其他审判官赢得他们决定玩的任何游戏。

“有没有工作上的事要谈？”斯特恩问，使会议恢复了秩序。

大家的注意力提高了，却依然悄然无声。

看看你，比格尔在心里愤怒地对斯特恩说。你自视为领导者，是谁任命你的？你有什么比托尔斯腾强的地方？又在哪些方面强过列夫？你有什么长处可以超过我？

“有件事我很担心。”列夫向前半步说。

“你可以发言。”斯特恩彬彬有礼地回答。

比格尔感到一阵厌恶。他想问斯特恩有什么权力主持会议，但他没有说话，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列夫环顾四周，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当然，这一点毋庸置疑。比格尔把目光从斯特恩身上移开，正好碰上列夫的目光，确认他也在听。

“最近有个摆渡人和灵魂发生了冲突。那个灵魂设下陷阱，企图伤害摆渡人。”

“灵魂成功了吗？”斯特恩问道。

“假如你继续听下去，也许列夫会把全部细节都讲出来。”比格尔反驳道。

比格尔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惊讶的气氛，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把这话大声说了出来。他把嘴唇抿在一起，确信道歉只会使情况更糟。

“灵魂没有成功，因为另一个摆渡人介入了。”

一阵沉默来袭。

“另一个摆渡人干预了与他职责无关的灵魂？”托尔斯腾问道。

“是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他皱起眉头，迷惑不解。

“因为友谊。”列夫说，“这两个摆渡人在许多场合交谈过。”

这次轮到比格尔皱眉了：“摆渡人不需要交谈，也能完成各自的职责。”

“没错。”列夫说，“因此我才说这件事叫人担忧。我还没跟这两个摆渡人谈过。我的问题是，我应该去找他们谈吗？”

“那个灵魂如今在哪里？”斯特恩问道。

“她在家园，处在严密的监视中。她是一个恶毒的灵魂，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新增人员，但在这件事之中，她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摆渡人。”斯特恩赞同道。

“他们的友谊影响到他们履行职责了吗？”托尔斯腾问道。

“没有。”

“影响到他们与灵魂的互动了吗？”

“没有。除了这件事，这两个摆渡人和对方的灵魂之间没有任何接触。”

“我知道了。”托尔斯腾答，“那么，我的问题是，我们是否需要加以阻止？”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列夫平静地说，“就是为了确定这一点。”

审判官们考虑这件事时，大厅里一片寂静。比格尔试着把心思放在眼前的问题上，但说实话，他并不在乎。他的脑子里容不下冷静的推理，只有强烈的怒火在燃烧。他感觉怒气从身体里散发出来，他恨不得朝房间里的人大喊：他很清楚他们在密谋算计他。他想要宣布，他们无论有什么推翻他的计划，都不可能成功。

他强压下内心的冲动，整个人陷入一种空虚的麻木，这是他最接近平静的状态。其他审判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这似乎并没有害处。”托尔斯腾评论道，“当然，问题在于是否允许这种情况持续下去。”

“以及我们是否乐于见到这种情况扩散。”斯特恩补充道，“假如允许这两个摆渡人成为朋友，结成纽带，其他人是否会效仿？他们会创造出自己的关系网吗？那之后会怎么样？”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伊尔萨轻声说，随即又道，“但也可能引起翻天覆地的变化。”

“未来无法预测。”卡雷表示同意。

“但我们可以阻止未来发生。”斯特恩并不赞同，“如果我们现在就行动，如果我们能阻止这种情况蔓延，就可以。”

“我们也在这里会面。”托尔斯腾指出，“我们也会交谈。”

“但我们讨论的是有关家园与荒原的问题。”斯特恩说，“我们会面，不是为了满足情感的需求。我们不是朋友。”

“摆渡人有着不同的职责。”托尔斯腾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们要在灵魂遭遇重创的时刻与他们互动，还要让灵魂以稳定的状态进入家园。这就要求他们更人性化。”

“他们的职责只是把灵魂带到家园。”列夫发表不同意见，“抚慰创伤，是迎灵官的职责。”

比格尔并不同意。如此贬低摆渡人，说他们的职责只是向导，就是忽视了他们最大的技能，以及最大的价值。他们要接触与人间割裂的灵魂，让他们脚踏实地，带他们走上通往未来的道路。他们必须怀有同情心，能感同身受，方可做到这一点。他们必须具有人性。

然而，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他的嘴唇像是被粘得紧紧的，不允许任何话从嘴里冒出来。

“我认为我们并不乐于见到这种情况扩散。”斯特恩说，“变化会带来不可预见的结果。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冒险。大家同意吗？”

尽管是列夫提出了这件事，却是斯特恩说了算。又是这样。比格尔满脸怒容，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寻找能让他站着不动、保持沉默的麻木感觉。

“同意。”卡雷说。

伊尔萨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表情若有所思。

“同意。”列夫说。在这个问题上，他似乎并不在意斯特恩取代了他的位置。那他有没有注意到呢？

“托尔斯腾？”斯特恩问道。

“我服从大多数人的意愿。”托尔斯腾说。

斯特恩点了点头，示意听到了他的意见，然后他看着比格尔。

“比格尔？”

有许多话要从比格尔的嘴里往外冒。他努力把它们强压下去，拿出平时那种低沉沙哑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同意”。

“很好。”斯特恩点了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他看向列夫：“那两个摆渡人叫什么名字？”

“崔斯坦和迪伦。”列夫说。

第一个名字在比格尔耳边响起……他以前听过这个名字吗？也许吧。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甚至想象不出那个人的样貌。然而，第二个名字却像锣声一样响亮。

迪伦就是那个进入萨利私人空间的摆渡人。

萨利曾深情地望着她。

“迪伦？”斯特恩皱着眉头重复道。在大多数审判官注意到之前，他的眉头便松开了，但这没能逃过比格尔的眼睛。这个名字对斯特恩来说也很重要。

斯特恩也知道萨利和迪伦之间的友谊，或者说她们之间的关系吗？他是不是也嫉妒得要命？他是否有意发展自己与那位迎灵官的关系？

比格尔没有证据，但突然间，他确信自己是对的。这就解释了斯特恩为什么要把他排除在外。审判官斯特恩视比格尔为威胁。要想打倒比格尔，绝对不可能。萨利的感情必须属于他，而不是斯特恩。

他会确保这一点不会改变。

“我会找那两个摆渡人谈谈。”斯特恩说，打断了比格尔那翻腾的思绪，“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你们汇报，然后我们就可以返回各自的岗位了。”

比格尔的耳边嗡嗡作响，他很难听见斯特恩的声音。他渐渐控制不住自己躁动的情绪了，他很清楚，如果会议继续下去，他内心的想法肯定会暴露。

“有关那个迎灵官和婴孩的事……”

比格尔感觉一切都静止了。斯特恩说的是萨利。比格尔甚至不喜欢萨利出现在那个审判官的思想中，更不喜欢他谈到萨利。之前斯特恩怀疑比格尔参与了萨利偷走孩子的事，但一想到萨利在斯特恩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那就不算什么了。

“我知道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托尔斯腾立即说道。他瞥了比格尔一眼。他的目光里写满了内疚，但比格尔并不在意。随他们怎么想吧。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和他们疏远了，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意见。

“是的。”斯特恩表示同意，“这件事很快就将彻底了结了。

孩子的母亲最近在穿越荒原，她和一个摆渡人一起前往家园。很快她就会把孩子从托儿所接走，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再续中断了的母子情了。”

“谁负责摆渡那个灵魂？”伊尔萨问道。他这个问题里只夹杂着一丝兴趣，不过是一时的好奇而已。

过了一会儿，斯特恩才回答。

“迪伦。”他说。

比格尔没有等到会议结束。他眨眼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在记录室里。他扫视了一下这片忙碌的区域，有很多新来的灵魂，迎灵官们则在帮助他们完成过渡。这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最近一直都很忙。人类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家园可以成倍地扩大，不断地变化和调整，以接纳新来的灵魂，但不断地涌入必然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无所谓。比格尔现在不关心这个。迎灵官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纳闷为什么会有审判官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他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眼睛四处扫视，寻找着萨利熟悉的面容。

她不在这里。

他感到怒火中烧，突然确信萨利正和迪伦在某个地方甜甜蜜蜜，一时忘记了那个摆渡人目前正在护送托比的母亲穿过荒原。他决心当场抓住她们，于是立即消失，又出现在萨利的私人空间里。

像这样突然出现在萨利的客厅里，实属粗鲁无礼。以前，他在那位迎灵官面前始终表现得完美无缺、彬彬有礼，但是比格尔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逾矩了，他已然失去了理性。他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拳头握得紧紧的，准备释放心里的怒气。萨利瞪大眼睛盯着他，看着他在门和沙发之间收住了脚步。这个空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萨利。

“比格尔。”她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是的。”他咬着牙说，不过这显然不是事实。

“不，你并不好。”萨利走到比格尔面前，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情，“发生了什么事？”

“你……你……”他说不出话来，感到全身瘫软。激动的情绪在他的全身扩散，让他无法动弹。他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就像一个警报信标，淹没了他的思想。

“天哪，”萨利轻声说，“你在发抖。”

她伸出一只手，握住比格尔的胳膊。尽管隔着他的斗篷，他们没有皮肤的接触，比格尔还是能感受到萨利的冷静透过布料传递过来。他抽回胳膊，他不想平静下来。

然而，这一瞬间的联系，足以让他用语言把愤怒表达出来。

“那孩子……托比。他的母亲正在穿越荒原。”

“是的！”萨利脸上的忧虑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快乐。

她高兴得双手紧握在一起，“她的旅程才刚刚开始，但她很快就能到了。”

“她会来的，她会把孩子带走。”比格尔提醒她。他却忘记了自己在这件事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为了萨利去找过海伦，告诉那个灵魂她的儿子在等她，就这样加快了灵魂生命结束的过程。

萨利凝视着比格尔，精致的眉毛皱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真诚的光芒：“这就是我的心愿，我全部的心愿。我只要托比得到关心，得到爱。”

“她的摆渡人……”

“是迪伦！没错，我希望她能做到。我的意思是……”萨利皱着眉头说，“并不是说别的摆渡人做不好，但迪伦明白这件事对我的意义。”

“摆渡人不能选择摆渡哪个灵魂。”比格尔提醒她，“这是一个奇怪的巧合。”

这很可能不是巧合，萨利接下来的话证明了这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无论谁被选中，我都应该很开心，但我只是想要……只是想要一个能理解我的人。我不确定斯特恩会不会同意……”

“斯特恩？”比格尔打断了他。

萨利没有意识到比格尔即将爆发，还对他灿烂地笑了笑。

“是的，我问斯特恩能不能派迪伦去摆渡海伦。她当时正好把她摆渡的灵魂送来，而海伦正好在那个时刻离开了人间，这一切看起来真是机缘巧合。”

“你向斯特恩寻求帮助？”他又一次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愤怒不已，思绪像是弥漫着一片阴霾，他只能从僵硬的嘴唇之间把这些话挤出来。

萨利犹豫了一下，终于明白比格尔为什么这么激动。

“是的。”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