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对海伦来说,死亡的感觉便是在温暖的**昏睡过去。前一刻,她还能听到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下一刻,她就像被一只安静、舒适的茧包裹住了。她沉浸其中,那么久以来折磨她身体的疼痛消失了,她感到如释重负。

原来,终结便是如此。仿佛进入了舒适的虚无当中。这很好。

她没想到自己会睁开眼睛。她当然也没想到自己还在病房里,儿子们守在她身边。罗伯特静静地坐着,大卫用手帕捂着脸抽泣。

没有仪器设备的嗡嗡声,海伦看了看旁边,发现屏幕都关闭了。

她坐了起来,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而罗伯特和大卫都没有吃惊地倒吸一口冷气,也没有做出任何其他举动。她轻轻地下了床,故意没有回头。她会看到什么,一张空床,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尸体?哪种情况更糟呢?

最好不要知道。

现在怎么办?要去哪里?海伦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那是一位留着棕色长发的年轻女子,表情严肃而坦率。她的双手在身前紧握,直勾勾地盯着海伦。她能看见她。

“你好,海伦。”她说。她的声音低沉柔和,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我叫迪伦。我是来接你去家园的。”

海伦的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着。曾经那次奇怪的经历突然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而她一直都以为那是发烧引起的迷梦。

“你的儿子在等你。当你到了来世,你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你是来带我去见我儿子托比的吗?”

有那么一会儿,女孩迪伦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她点了点头:“是的。”

海伦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竟然是真的。”她震惊地笑了笑,“他真的来过。”

迪伦皱起了眉头:“谁?”

“不久前有人来找过我。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现在你来了。”海伦摇了摇头,“你也可能是一个梦。”

“我不是梦。”

“你当然会这么说,不是吗?”

迪伦耸耸肩:“我是你的摆渡人,来带你穿过荒原前往家园。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不是梦。”

“也许这是个没有尽头的梦。”海伦反驳道。

迪伦想了想,然后苦笑了一下:“假如真的没有尽头,那它是不是梦,还真的重要吗?”

“不,我想不重要。”

“跟我说说来见你的人是什么样的吧。”迪伦追问道。

“起初我以为他是死神。他看起来确实像死神。高个子,黑衣,周身散发出……不祥的气息。只缺了一把镰刀而已。”

海伦全神贯注地回忆着那个怪人,差一点便没有注意到迪伦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不过她很快便掩饰过去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托比在等我。他说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个婴儿,他在等我回家,只有这样他才能长大成人。”

“他这么告诉你的?”迪伦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他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吗?”

“我……我想没有。”

“斯特恩。是不是斯特恩?”

“不……不是。”海伦摇了摇头,“我可以肯定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

“嗯,他是对的。你儿子在等你,我是来带你去见他的。”

啊。海伦满心欢喜,幸福的感觉在她的全身蔓延开来。经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她仍然记得托比的脸。他的脸颊胖乎乎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他还不会说话,但他的笑声很清脆!所有的记忆都安全地埋藏在海伦的记忆当中,没有磨损,也没有褪色,尽管她曾无数次把脑海里的那些画面找出来重温,或许正因如此,那些记忆才不曾消失。

“我准备好了。”海伦向前走了一步,却又有些犹豫,“如果现在回头看,我会看到自己吗?我会看到自己的尸体吗?”

迪伦的视线越过海伦的肩膀,向**看过去。当她的眼神再次与海伦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睛充满了智慧,在她那没有皱纹的脸上显得太过苍老。

“别回头看,”她轻声说,“是时候往前走了。”

“你说得对。”海伦答道。

向前走,去找她的小天使,他一直在等她,等得太久了。这里没人需要她,没人真正需要她。他们的确希望她留下来,但这不是一回事,不是吗?托比需要她。此外,她也需要他,来修补她心中那个被自己掩盖了太久的深洞。

迪伦指了指病房的门,稍作停顿后,海伦径直走出了房门。

迪伦跟着灵魂走进了走廊,她的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着。这里的情况很不对劲。毫无疑问,海伦所描述的来访者是一位审判官。

会是斯特恩吗?可能性很大,毕竟他与这个非同寻常的情况有关,然而,一段记忆突然在迪伦的脑海里冒了出来。那天,一位审判官出现在萨利的门外。萨利说他叫什么来着?比格尔,就是这个名字。

迪伦很少与审判官交往,即便是现在,她也不清楚他们的名字。她认为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斯特恩和比格尔似乎都与萨利有往来,而迪伦现在摆渡的灵魂对那位迎灵官来说意义重大。

迪伦感到胸口有一种紧紧揪着的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意识到这是压力。这次不光是摆渡灵魂那么简单,不是随机分派,迪伦把灵魂送到家园就可以抛诸脑后。这个灵魂与迪伦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有着密切的联系。对迪伦来说,让海伦顺利、舒适、安全地穿越荒原非常重要。每个灵魂都有这样的待遇,虽然比起其他灵魂,有些灵魂在穿越时情绪波动很大,但突然间把海伦快快乐乐地送到萨利那里,对迪伦而言变得意义重大。不知何故,仅仅因为她希望自己顺利完成任务,就让事情变得比平时困难得多。

迪伦斜眼看了海伦一眼,觉得应该跟她闲聊几句,但她的头脑突然一片空白。她想继续打听打听来找海伦的那个人,但老妇人已经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了。她想谈谈托比,谈谈托儿所,解释一下萨利都做过什么,好让那孩子在等待母亲期间的生活更容易忍受,但这是不被允许的。她强忍住开口的冲动,对这种沉默感到不安,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打破。

海伦代替她做到了。当她们走出医院来到街上时,老妇人仰起脸,让阳光倾泻在她身上。她闭上眼睛,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好几个礼拜以来,我一直望着窗外的阳光。”她轻声说,“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次感受到它的抚触。”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迪伦:“不过,我想这不是真正的太阳吧?”

“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太阳。”迪伦说,不愿意给出肯定的答案,“感觉真实吗?”

“是的。”

“那就足够真实了。”

海伦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把一只粗糙的手伸到面前,肿胀的指关节上的皮肤随着年龄的增长都变得半透明了。“有一点感觉很不真实:身体上的疼痛突然全都消失了。而我明明还能看到因为上了年纪,再加上关节炎,我的身体扭曲变形,变得又老又丑。”

“你已经把肉身抛在后面了。”迪伦提醒她,“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你思想的投影。这就是你对自己的看法。”

“我希望能看到以前的自己。”海伦喃喃地说。

“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吗?”迪伦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你还记得你生托比时的样子吗?”

“啊,是的。”海伦回答道。她的笑容变得有些伤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某些方面,那就好像是昨天。现在想想,我仍然能感觉到他在我怀里的重量。”

海伦的声音随着悲伤的记忆变得哽咽起来。迪伦很生自己的气,不禁皱起了眉头。她并不是有意要让灵魂难过的。

“想象一下。”她说,决心让谈话回到正轨,“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当时的样子。你的脸,你的头发,你的身体,还有你那时穿的衣服。尽可能清楚地想象一下。”

海伦再次闭上眼睛,迪伦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她拥有灵魂所有的记忆,可以看到她站在那里,注视着镜子,焦虑不安地看着自己凸起的小肚子,新生的婴儿在她身后的摇篮里。她可以看到海伦的头发编成长辫子缠在头上,身着一件宽松的连衣裙,这衣服是为了遮住她的身体,直到她的体形恢复正常。她很疲惫,眼睛下方有很重的眼袋,每次她看着镜子里的婴儿床,脸上都会浮现出骄傲的微笑。

“那就是你。”迪伦轻声说,“那是你,与躺在病**等我去接的海伦是同一个人。你现在自由了,你是一个脱离了时间束缚的灵魂。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再做年轻的海伦。”

她不常这样做。这并不违反规定,但大多数灵魂都是以他们离开时的样貌穿越荒原的。迪伦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发现,或者是否能从别人那里得知他们抵达家园后可以选择做任何时期的自己。但海伦了解自己的未来,她知道她要去接一个婴孩,也许回到过去,岁月的痕迹能从她的脸上消失,她可以更容易实现转变。

现在尝试还太早。海伦刚刚离开人间,她的思想还在波动之中,但她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一直在等待死亡的来临。后来,有人来找她,让她做好准备,当她在人间的日子变得暗淡无光,来世的生活则在等待着她。

试一试也无妨。假如她的思想尚未准备好,那什么都不会改变。

就在迪伦这么想的时候,她看着海伦站得更直了一点,看到她的身体变得更为结实,也更圆润了。她看着岁月的痕迹慢慢消逝,最后,一个可能只比她大一两岁的女人站在她面前。海伦睁开眼睛,迪伦发现发生变化的并不只是海伦的身体,海伦的目光中也出现了一种此前不曾有过的准备就绪的光芒。

“我想见我的儿子。”她说。

“一定会的。”迪伦保证道,“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太好了。”海伦答,“他等得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