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把船推向岸边，船底刮擦着鹅卵石。乔丹站在一旁看着，目光叫人难以揣测。自从袭击迪伦后，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当然也没有道过歉。迪伦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总觉得她又在策划着什么。

她现在知道摆渡人会受伤，会流血。接下来呢？是不是要看看他们会不会死？

这似乎很荒唐。灵魂在悲痛的驱使下也曾对迪伦拳打脚踢、尖叫不止，但那些灵魂一直在痛斥命运的不公。乔丹就不一样了。她被病态的好奇心所吞噬，为了满足这种好奇心，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迪伦盼着尽快摆脱她，却也不愿意和她一起去开阔的水域。

她们并没有讨论去湖里游泳的事。迪伦总感觉乔丹会玷污湖水。把它从干净纯洁变得混浊不祥。她把船推到岸边，向乔丹打了个手势。

“跳进去。”

乔丹站在那里，没有回应，迪伦开始怀疑是否必须用命令的声音才能让灵魂移动，这时乔丹突然冲上前，跳进了船里。她没有理会那两条小板凳，而是坐在正中央，这下她占据了船里的大部分空间，尽管她是个只有五英尺高的苗条女孩。

迪伦使劲儿把船往前一推，自己随即一跃进了船里，动作流畅而熟练。在这个过程中，她的一只脚沾到了水，水直没到脚踝，浸湿了她的鞋子、袜子和裤腿底部，但天气很热，她并不介意，到达对岸就会干了。

如果乔丹没想把她扔下船的话。

“你得坐到那边去。”她指着对面的长凳对灵魂说，“不然船桨一动，就会碰到你。”

乔丹看起来并不打算动，但等到迪伦划桨时，沉重的木桨会不断撞击，显然是一个足够强大的威胁。就这样，待到迪伦把两支桨放在孔眼里，乔丹已经过去坐好了。她看起来很暴躁，先是盯着迪伦，又盯着湖面。

迪伦决定不去管乔丹为什么烦恼，自顾自划起船来。通常，她很喜欢这一部分。她喜欢肌肉燃烧的感觉，喜欢用力挥桨，喜欢船服从她的命令，喜欢水不得不为她让路。但在今天，她却觉得这个过程漫长而艰苦。她只想快点划到对岸去。

她想尽快把乔丹交给迎灵官。然后，她就可以去接下一个灵魂了，那些灵魂不会让她在警惕之下起一身鸡皮疙瘩，也不会让她脖子后面的汗毛直竖起来。

“我怕水。”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了，迪伦差点儿弄掉了桨。她盯着乔丹，惊讶于乔丹的坦白，也惊讶于乔丹居然会向自己倾诉。

“小时候，表哥在我洗澡时把我按在水里。他说他只是开玩笑，但他不是。我打碎了他的机器人玩具，他很生我的气。那时我才4 岁。”

“我很……抱歉。”迪伦回答。

“无所谓了。”乔丹拒绝了迪伦并非发自真心的同情，“从那以后，我就不喜欢待在能淹过我头顶的水里。浴缸，游泳池，河流，通通不喜欢。”

“这是可以理解的。”迪伦这次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有同情心一些。

乔丹翻了个白眼，然后她的脸上出现了另一种表情，仿佛她沉湎在往事中，体会到了邪恶的快感。

“你知道，这就是我把斯蒂芬推下去的原因。我想面对自己的恐惧。”

“你要面对恐惧，必须自己下水才行。”迪伦指出。她还没来得及阻止，这些话便脱口而出，但她并不想收回。

乔丹想治愈童年的创伤，便剥夺了一个男孩的生命？这是不可原谅的。此外，即便这是事实，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迪伦拥有乔丹的记忆。她可以透过灵魂的眼睛看到乔丹站在斯蒂芬身边，看着他挣扎，然后沉入水下。乔丹很享受。

“是的。”乔丹耸耸肩，丝毫不知羞耻，“这起作用了，所以……”

“是吗？”

“是的。”灵魂拿出了戒备的姿态盯着迪伦，还噘起了嘴。

“那么，如果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跳进湖里。你不会害怕吧？”

“我愿意的话，当然可以跳！”

“是的。”迪伦的语气很温和，但她知道自己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我可以把你扔进水里。”乔丹威胁道，试图在谈话中占据上风。

迪伦耸耸肩，毫不在意：“我会游泳。”

“如果我不让你回船上呢？”

她们现在离岸边已经很远了，这段距离足以让游泳健将犹豫不决。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游到湖对岸。”迪伦回答说。这是实话。

游过这段水域对她而言不在话下，但她不能抛下自己的灵魂。然而，乔丹并不知道这一点。“你自己能划到湖对岸吗？”

也许不行。乔丹脸上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迪伦看到了一丝不安，然后灵魂露出满脸怒容，掩饰了过去。

“赶快过去吧。”她恶狠狠地说，“我受够了这个愚蠢的地方。”

那真是太好了，迪伦心想。她更紧地抓住船桨，推动桨划过水面，水面上**起阵阵涟漪。

到达对岸后，乔丹在船里一动不动，手紧握船舷，指关节都发白了，直到迪伦把船拖出水线。等到乔丹爬出船，鞋子踩在干卵石上嘎吱作响时，她脸上放松的表情清晰可见。

如果是其他灵魂，迪伦会安慰几句。但现在，她只是把头转向从湖边延伸开来的小路。

“走这边。”

此时，从湖边到荒原边缘去见迎灵官的路走起来好像没完没了。

她们默默地走完了这段距离，迪伦稍稍走在前面，这样就不必与乔丹对视，被扯入任何形式的谈话，但她也看不到灵魂的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在耍什么心机。这感觉真像把某种危险的动物带到家园，准备释放它来造成破坏。她尽量不为此感到内疚，她是来这里工作的。仅此而已。

但肯定会有某个地方的某个人负责考虑这些事情吧？对吧？

良久，她一直望着地平线寻找萨利，当迎灵官终于出现的时候，她不禁感到既宽慰又失望。迪伦很高兴自己对乔丹的责任告一段落，她本来很希望把这个灵魂移交给其他人。可就像对湖水的感觉一样，她不愿看到乔丹让萨利那闪闪发光的善良蒙上一层阴影。

这么想实在有些愚蠢，毕竟萨利与各种各样的灵魂打过交道，很可能接待过比迪伦摆渡的年轻女孩更危险、更堕落的灵魂。尽管如此，这还是迪伦第一次把一个邪恶的灵魂带往家园。她觉得无论乔丹做什么，她都负有责任，尽管她别无选择，只能带领她穿越荒原。

“乔丹·沃尔特斯，欢迎来到家园。”萨利热情地对着灵魂微笑，头微微偏向一侧，她的肢体语言是那么开放，那么亲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了解乔丹的本来面目，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对允许这个灵魂进入家园持有保留意见。迪伦很清楚，萨利拥有所有关于灵魂的信息，就和她摆渡灵魂时所得到的信息一样。迪伦觉得自己很了解这位迎灵官，深知萨利明知那些事，但不会表现出来，此时，除了萨利通常表现出来的同情和温暖，她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是谁？”乔丹问。她故意不露声色地看着萨利。尽管迎灵官没有威胁，但乔丹的肢体语言还是透露出她很紧张，并且已经做好对抗的准备。

“我叫萨利。我在这里欢迎你。”

“是的，但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迪伦感到自己顿时怒不可遏。乔丹太粗鲁了，居然这么嚣张。

萨利不该面对她这样粗暴的言语和怀疑。然而，迎灵官似乎并没有被乔丹的敌意所困扰，她只是微笑着接受了一切。

“我是家园里的众多司官之一，我们的职责是维持家园的运行，接收穿越荒原来到这里的灵魂。我的具体工作是迎接灵魂来到家园，并解释这里的情况。我还可以帮助灵魂寻找已经去世的家人或朋友，帮助他们团聚。”

乔丹的眼神突然变得明亮：“你能找人？”

“是的。”萨利确认道。她停顿了片刻，又道，“当然，前提是那个灵魂愿意再见到你。”

“啊。”乔丹失望地噘起了嘴。

迪伦看了看灵魂，又看了看萨利，目光在她们之间徘徊。萨利的表情中没有任何暗示，但迪伦愿意打赌乔丹想找的是斯蒂芬。如果她有什么可以赌的东西。

“请到这边来。”萨利说着走到一边。

“现在你到了。”迪伦立即说，免得自己被要求跟乔丹和萨利去记录室，“我就可以交差了。”

她正要退后准备离开去接下一个灵魂，但萨利举起一只手拦住了她。

“等等，迪伦。请稍等一下。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啊。好吧。”迪伦遭到阻拦，只得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望，跟着她们穿过了大门。

记录室里比较忙碌，不过并不让人觉得局促。这个空间可以随意膨胀、收缩、扭曲，以满足各种需要。要是只有一个灵魂，这里可以像个舒适、安静的书房，要是一下子来了很多，这里可以变成宽敞的大厅。记录室还可以形成壁龛和狭窄的走廊，以提供私密空间。

在迪伦看来，这片空间似乎拥有感知能力，最起码是有同情心的。

“玛德拉。”萨利向一个安静地站在桌旁的迎灵官喊道，她的面前摊开放着一个记录簿，但身边没有灵魂。

玛德拉立刻看了过来，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她朝她们三个走了过来，脸上流露出礼貌的兴趣。

“这位是乔丹·沃尔特斯。你能不能继续为她介绍一下家园？”

“当然。”玛德拉立即表示同意，没有丝毫犹豫，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疑问。

迪伦理解这种困惑，萨利为什么要把灵魂交给别人？

“谢谢你。”萨利没有解释，她转身背对玛德拉，示意迪伦跟着她去一个安静的凹室，待到她们走近，凹室变得更深，对面的墙边出现了一张舒适的长凳，离记录室的其他部分足够远，无论说什么别人都听不到。

“怎么了？”刚坐下，迪伦就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稍等一下。”萨利说。她没有坐在迪伦旁边的空间里，而是焦躁不安地徘徊着。她刚刚那镇定自若的神情不见了。迪伦看着她搓着手指走来走去，好像无法站住不动。

“你是在等什么吗？”迪伦问，然后恍然大悟，“还有人要来？”

她这句话刚一说出口，萨利所等的人就出现了。迪伦感到一阵凉风吹来，凹室变成了一个封闭的房间，现在记录室的其他人都看不见他们了。

来的是一位审判官。起初，迪伦以为是她以前见过的那个审判官，就是去过萨利私人空间的那位，但不是。眼前这位毫无表情，鹰钩鼻子上方有一对漆黑的眼睛，但他不像那天那个审判官那样有着令人生畏的额头，也没有抿着嘴闷闷不乐。萨利说那个审判官叫什么名字来着？对，是比格尔。

“斯特恩。”萨利向审判官打招呼，“谢谢你能来。”

斯特恩瞥了一眼迪伦，然后把注意力放在萨利身上。

“你召唤我来有什么事？”他的语气里没有暖意，也没有友善。

他的询问礼貌却冷漠。

“是的。当然。”萨利似乎有些慌乱。迪伦默默地看着，她和斯特恩一样一头雾水。“是这样的……”萨利望着斯特恩的眼神只能用充满希望来形容，还充满了恳求，“时间到了。”

斯特恩稍稍把头歪向左边，端详着萨利。

“已经告知过你，不可再有任何联系。”

“我没有！我遵守了诺言。只是……我一直在关注他的母亲。”

咔嚓，咔嚓，咔嚓。所有的小碎片都拼凑在了一起。迪伦还记得，迎灵官萨利曾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请求她负责把托比的母亲摆渡过荒原。

迪伦无法决定摆渡哪个灵魂，她也告诉过萨利这一点。现在看来，迎灵官找来了一个能做主的人。

斯特恩又瞥了迪伦一眼，他的一条眉毛向上挑起，尽管他的反对与自己无关，迪伦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然往下一沉。接着，他把目光转向萨利。萨利顿时脸色煞白，但仍坚持立场。

“她就快要去世了。”

“是的。”

“你把这个摆渡人带到我面前……”

“我希望由她来摆渡。拜托了，这对我很重要。”

“把任务交给哪个摆渡人，根本无关紧要。所有摆渡人都会确保灵魂安全来到家园。”

迪伦也是这么对萨利说的。

“我知道……我确实知道。只是……”萨利睁大眼睛，乞求地望着审判官，后者则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斯特恩。我知道我不该求你的，我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应该。

但我无法不去关心，那种感情太强烈了，就像你有着根深蒂固的判断力一样。如果能这样安排，我就能放心了。假如任何摆渡人都能做这份工作，那迪伦正好就在这里，正好有空，把任务交给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斯特恩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盯着萨利，目光凝重，思索着萨利的话。萨利没再说什么，只是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斯特恩。最后，审判官叹了口气。

“那好吧。”

眨眼之间，他就来到了迪伦面前。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一只沉重的手就压住了她的肩膀，接着，她便被拽出记录室，穿过了家园层层的空间，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