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那二人之间短暂的眼神交流,萨利的手捧着摆渡人的脸颊……当时的情形不断在比格尔的脑海里盘旋不去。信任、爱慕和喜爱。

他告诉自己,萨利那样看摆渡人并不重要,因为她看着自己的时候,也带着同样的喜悦和温暖。他想到当他去找萨利时,萨利的脸上会绽开幸福的微笑,当他带着新故事去哄她开心,她会全神贯注地关注他。

他拥有萨利的友谊,对此他非常清楚,一点疑问也没有。

但是,那个摆渡人也拥有萨利的友谊。比格尔不喜欢这样。

他想成为萨利唯一的朋友,是不是不公平?也许吧。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这么想。萨利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与其他审判官之间是手足情谊,但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兄弟。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和职责,仅此而已。现在,他们居然背着他开会,由此可见,他们怀疑他知道萨利从托儿所偷走孩子的事。

这也让他愤怒不已。他确实应该知道,因为萨利应该向他吐露心声。她居然找一个灵魂帮忙,一个有各种缺点和不足的人类的灵魂。那个摆渡人也知道吗?对此,比格尔并不确定,但他不能去问,因为他一开口就会泄露心里的怨恨,以及嫉妒和愤怒。现在他对自己承认,他感觉到了所有这些情绪。他本不该有的,他知道应该把自己内心混乱的情况上报。

但他不打算那样做。

比格尔叹了口气,眨了眨眼睛,他在家园里创造出来供自己独自沉思的空间随即坍塌。他在家园里一层又一层的空间中移动着,一直来到了他想去的地方—萨利的门外。那儿是他时刻都想去的地方。司官就在里面,他能感觉到她独特的气场。他用力地敲敲门,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萨利才来开门。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前,她的脸上掠过一种近乎内疚,甚至是担心的表情。

“比格尔!”

“很抱歉来你的私人空间打扰你。”比格尔说,“但是我想,嗯……”他面露难色,“我想也许你需要振作起来。”

“我很好。”萨利立即答道,只是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勉强。

“啊。好吧,既然这样,我就走了。”比格尔的嘴唇牵动起来,掠过一丝恶作剧的意味,“我相信我能找到其他人愿意听我的故事。”

“故事?等等!”萨利伸出手,在比格尔转身离开时抓住了他的胳膊。

比格尔愣住了。司官萨利很少触摸他。这位迎灵官的部分职责是安抚新来的灵魂,她有能力通过微笑、声音和触摸来诱导出灵魂的情绪。其他迎灵官的法力从不曾影响过他。他是一名审判官,是家园与来世众生的最高权威,是唯一能前往人间的司官。迎灵官、护幼官和摆渡人的法力对他都不起作用。

但萨利不一样,她让他有了感觉。

“你改变主意了?”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萨利回答说,她把手拿开,近乎害羞地看着他,“请进来吧。”

比格尔在担任审判官期间,曾去过许多迎灵官的私人空间。那些地方全都一个样:窄小、整洁,没有多少家具。萨利的空间也不例外,地板、墙壁和家具都是深浅不一的白色和很浅的灰色,但这位司官在墙上挂了很多色彩斑斓的画作。他曾问过萨利这些画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是由她亲自创作。

“它们是礼物。”司官若有所思地告诉他。

是萨利在家园迎接的灵魂送给她的礼物。

比格尔不知道其他迎灵官是否也能让灵魂对他们心存感激,还是他们也收到过这种礼物,只是并不看重,并不会挂在外面展示。

但萨利这么做了,这让她的私人空间弥漫着一种比格尔只在人类灵魂的住所中才能找到的家的感觉。他很喜欢这种氛围,也很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装饰自己的空间,可惜没人给他送礼物,他也知道自己画不出这种作品。

此外,他创作的画并不会让自己产生任何情感上的依恋。

要是萨利把她画的画送给他,他一定会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但司官从未有过这样的提议。要是比格尔主动提出来,感觉还会一样吗?

“进来,进来吧。坐下,坐下。”萨利指了指靠在对面墙上的一张长沙发。她早先的风度消失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听故事。“这次是什么?是书,还是戏剧?”萨利停顿了一下,眼睛闪闪发光,“难道是电影?”

“是一首诗。”比格尔说,“我背下来了,可以说给你听。你想听吗?”

萨利倒抽了一口气,还高兴地拍起手来:“噢,是的!”

“在那河的两岸,分布着一片种着大麦和黑麦的农田,麦覆盖着平野,远接长天。还有那贯穿田野间的小径,通向古堡卡默洛特……”

当比格尔朗诵这首诗时,萨利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这首诗很长,但他很容易就背了下来。只付出这么一点辛苦,就能给萨利带来幸福。

他背诵到了充满悲剧色彩的最后几行,诗中女士的船到达了卡默洛特,船上唯一的乘客一动不动,没有了生命,萨利睁开眼睛凝视着他,悲伤地皱起眉头。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萨利指责道,“你不是说你是来让我高兴起来的。”

“悲伤吗?”

“她最后死了!”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一个美丽的少女,一个勇敢英俊的英雄,故事发生在中世纪的一片土地上,还有魔法诅咒。这些你都很喜欢的。”

“我确实喜欢。”萨利不情愿地承认,“但我也喜欢大团圆结局!”

“人类也喜欢团圆的结局。”比格尔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这是因为在人间,大团圆结局太少见了。但话说回来,他们对悲剧结局的评价要高得多,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怕揭露真相。”

“我不相信大团圆结局只出现在故事里。”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善良、富有同情心的司官。真实的人会对彼此做出可怕的事。他们偷窃、威胁、施暴……”

萨利歪着头,陷入了沉思。

“你认为我们算不上真实的存在?”

“我……我很抱歉,萨利。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侮辱我。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吗?我们会思考,我们能交谈。我们有自己的想法。”

“还有自由的意志。”比格尔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

“我们有自由意志吗?这是个重要的问题。我选择今天来这里,你选择在墙上挂画。”比格尔指了指那些画,有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张潦草的人物画像。画的是萨利吗?线条歪歪扭扭,涂色杂乱无章,只能是出自小孩子之手。与其他图画相比,这幅画显得很简单,然而萨利却选择把它挂在他们坐的沙发旁边。

“这就是自由意志,不是吗?”萨利问道。

“我不知道,这是自由意志吗?我们谁也不能选择忽视自己的职责。我们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专门做一件事。你不能成为摆渡人,我也不能成为迎灵官。”

“我觉得这样也很好。”萨利咯咯地笑着说,“你要是做迎灵官可就糟了。”

比格尔笑了。被人提醒自己是多么冷漠无礼,他不禁有些难过,但萨利那愉快的笑声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我们的道路早已被决定好了。”他继续说道,“这不是自由意志。”

“没错。”萨利说,“但人类灵魂也有责任要承担。他们有工作,还要养活孩子。他们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些人确实随心所欲。”比格尔指出。

“然而,会感到遗憾的往往正是他们!”萨利告诉他。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比格尔问道。他并没有打算进行刚才那番谈话。感觉就像他在和萨利争论,尽管迎灵官从来没有提高声音或表现出不满。

“我觉得很沮丧。”萨利承认道,“女郎为什么不满足于透过镜子看世界呢?她为什么非要看?她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其中?”

“大英雄兰斯洛特拥有叫人难以抗拒的魅力。”比格尔平静地说,“她不能不看他。”他清了清嗓子,吟诵道,“他那宽阔清澈的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战马踏着锃亮的蹄子。他策马从古堡卡默洛特疾驰而来,头盔下乌黑的鬈发飘逸不凡。”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萨利问道,“难道这就值得毁灭?值得献出生命?”

“这就是爱。”比格尔说。

不管萨利想回答什么,比格尔这短短的几个字都阻止了她。

“啊,是的。”萨利说,“爱。这就是他们的动力,不是吗?

为什么他们的目标如此之高?为什么他们的坠落如此之深?我以前从来都不懂。为什么要为这无形的东西冒这么大的风险?爱是这么模糊、混乱,充满了不确定。”

“你从来都不懂?”比格尔问道。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萨利悲伤地笑了笑。

“我爱托比。”她说,“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他的妈妈到来之前照顾他……他是个开心果。他对我微笑,对我很依恋,而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靠近他。我几乎开始怨恨我的工作,因为在履行职责的时候,我就无法待在他身边。”萨利摇了摇头,“我现在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在这里履行一项重要的职责,迎接刚刚来到荒原的灵魂。我不能让任何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

萨利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你真的相信吗?”比格尔问道。

萨利注视着他的眼睛,与他对视。答案就在司官的眼睛里,一清二楚。然而,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谎言。

“是的。”

萨利不肯向他吐露心里的秘密,这对比格尔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萨利用伪装遮住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甚至对他也一样。

她会把心里话告诉摆渡人迪伦吗?比格尔无从得知,他当然也不会问,但一个阴险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低声说“是的”。那个声音还奚落他说萨利把向他隐瞒的秘密全都告诉了那个摆渡人。

他咬紧牙关,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你会像他们一样吗?”他问道。

萨利睁大眼睛盯着他:“我不确定这个问题应不应该讨论。”

“我观察过他们,我看到过他们是如何去爱的。”比格尔接着说,“不只有家人之间的爱,还有恋人之间的爱。我见过他们都在努力寻找爱情。”

“那太危险了。”萨利低声说,“这会让他们做出可怕的事。”

“这也让他们做出了很棒的事。”比格尔答道,“他们会为此写故事、创作音乐,还会作画。”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萨利的膝盖,“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不想。”萨利马上就回绝了,“那种感情太过危险。”

比格尔把手抽回来,攥成了拳头。他手掌上的皮肤感觉像在燃烧。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知道必须逃离,于是他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他说,“我还有工作要做。”

“啊。”萨利也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很不自在。她伸出手,仿佛要去拽比格尔的袖子,他连忙后退了几步。萨利把手收回来,蜷缩在胸前。“谢谢你来看我,还给我带来了故事。”

“下次我会尽力带一个你喜欢的故事来。”比格尔略显生硬地说。

“噢!”萨利悲痛地皱起了眉头,“让你产生了这种想法,我不是故意的!”

他必须离开了。被拒绝的感觉就像指甲在刮擦他的神经。比格尔用力地点了点头以示告别,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