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从未以如此快的速度穿越荒原。即使是分开多年的配偶，希望与父母重聚的子女，渴望团聚的知己好友，也从未像迪伦催促乔丹那样快速前进。这就像带着一颗定时炸弹赶路。她难以抑制心中对女孩的厌恶，这么想有失公允，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如果乔丹不是这么年轻就离开了人间，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她们昨晚的谈话上，当时是夜晚最黑暗的时刻，她们在一间小木屋里过夜。迪伦在锈迹斑斑的大腹炉里生了一堆火，火光在整个空间里投下了怪异的阴影。乔丹的脸被红色的火光笼罩，眼睛看起来如同两个黑色的凹坑。

“我的意思是，看看动物王国吧。”她说，“那里有着残酷无情的竞争。幼崽挨饿，因为母兽出去打猎再也没有回来。雄鹿在**期互相残杀，只为得到最好的雌鹿。如果牛群中有野牛瘸得不能走路，或是太老了跟不上大部队，它们就会抛下它。我们就应该这样。

我们应该更加无情，把弱者都剔除出去。”

“灵魂不同于动物。”迪伦坚定地说道，“你有感情。你有能力心怀同情。”

乔丹摆摆手，示意她这话没道理。

“人们以前就是这样做的。野蛮的部落会把老弱病残抛弃在荒野中让其自生自灭，在一些地方的民间传说里，老人会从巨大的悬崖上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她露出狡黠的微笑，“他们要是不跳，就会被扔下去。”

迪伦默默地盯着乔丹。她没听说过“夜行动物”这个词，而且通过进一步的交谈也可以看出，她在基础地理和数学知识方面根本一窍不通，现在却能侃侃而谈。

“以前的人干过各种各样的事。”迪伦说，“他们烧死女巫，仅凭捕风捉影就把人处死。他们还用海洛因来治疗咳嗽。但人们已经学会了用不同的方式做事。”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为人类辩护，倒不是说她也是人类。然而，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持有乔丹这样观点的人，那么世界将变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痛苦将会更多，折磨也将更多，届时将出现一个适者生存的世界，而那些善良、温柔的灵魂将没有安身之处。

“我认为不应该这样。”乔丹说，她的脸皱成一团，形成了一抹冷笑。“有些人就是社会的累赘。如果他们永远无法做出贡献，让他们长大又有什么意义？又或者他们受了重伤，那就是负担。”

乔丹耸耸肩，“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这么说，你对弱者毫无怜悯？”迪伦问。

“是的。”

“如果你是弱者呢？”

“什么意思？”乔丹歪着头问。

“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失去了双腿呢？或者你年纪大了，成了家里的累赘。你愿意被淘汰吗？”

“可我不是，对吗？”乔丹翻了个白眼，反驳道。

“如果你是呢？”迪伦追问道。

“那不重要，不是吗？我死了，所以我永远不会变成那样。”

“是的。”迪伦强忍着不去翻白眼。她对着乔丹扬起一边眉毛。

“你现在是弱者了。”

“你是什么意思？”

“你并不清楚这里的规矩，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假如我丢下你，你就彻底孤立无助了。那时候，你就成了个累赘。”她真不应该说这些话，可她就是忍不住。“按照你那套道理，我应该把你留在这里。”

“你不能这么做。”乔丹说，“引导我是你的工作。”

“医生的工作是治疗病患，但根据你的说法，有时他们不应该治病救人。如果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就应该有权判断谁有资格被送去家园。谁在那里会有用，谁会让那个地方变得更好。”

迪伦愿意用自己的左臂打赌，她对“谁能在家园发挥作用，谁能让那个地方变得更好”的定义，与乔丹的截然不同。

“你不能那样做。”乔丹生气地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只是个劳工，一个奴才。你无权做决定，你只能做别人吩咐你去做的事。”

好吧，她对此没有异议。乔丹说得很对，但这并没有提升迪伦对她的好感。

“我去小屋周围检查一下。”她说完便站起来离开了，不给乔丹时间问为什么。

乔丹的话依然令人痛心，但她是对的。她只是个劳工。应该欢迎谁进入家园，谁的灵魂应该被消灭，这些都不是由她来考虑的。

但或许应该如此。随着她们走进山谷的阴影，这段旅程几乎算是到了终点，还真是谢天谢地，而迪伦想知道谁更有资格做出决定。也许是审判官，毕竟他们能穿越到人间，看到人们生活中的样子。这和把灵魂的所有记忆都灌输给迪伦的情况，有什么不同吗？

另外，当灵魂被分配给摆渡人，就说明他们的一生已经结束了。

他们做出过决定，制订过计划，也犯过错。这正是进行判断的时候，不是吗？

还是也要考虑他们在家园里的所作所为？哪怕是在死后，也依然有时间去改过自新，成为更好的人吗？

迪伦不知道，哲学思考让她头疼。该死的弗兰和她的问题。前一个灵魂鼓励她质疑一切，现在这个灵魂又弄得她不胜其扰，在迪伦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巧合。是命运在嘲笑她吗？

“我累了。”乔丹突然宣布，“我不想走了。”

迪伦瞥了女孩一眼。她们整个下午都在默默地走着，迪伦一直在思考，乔丹则沉默寡言，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即便不聊天，迪伦也不介意，她并不喜欢每时每刻都喋喋不休，把心里的实话都说出来的灵魂。但和乔丹静静地走在一起，并不会带来安慰。她的沉默里夹杂着威胁，好像她阴暗的内心里正在密谋着什么。

这让迪伦提高了警惕。

“这里不适合休息。”她环顾四周说。她们在山谷中央，两边的山峰高高耸立，小径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乔丹的荒原到处都是巨石和棱角分明的峭壁，空间因而显得更加逼仄。“最好继续前进，到了开阔的地方再休息。”

“不要。”乔丹的表情变得很不友善，“就在这里。”

她突然停下，把双臂抱在胸前，固执地瞪着迪伦。

迪伦叹了口气。她可以让乔丹继续走的，但不是通过讲道理相劝。

她必须用自己声音中的法力强迫灵魂前进。那很累人，尤其是乔丹这种一定会极力反抗的灵魂，而且这个灵魂还很清楚她在做什么。

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够紧张了。

“好吧。”迪伦说，“就在这里吧。”

乔丹非常满意地笑了笑。她转身，坐在两块石头之间一片狭窄的地方，然后盯着迪伦。她的凝视显得高深莫测，迪伦不禁感觉自己就像显微镜下的一只虫子。她紧张不安地走过去，坐在小路另一边的一块巨石上。

此时下午刚刚过半，天空是明亮的蓝色，天气还很暖和。乔丹显然不想说话，迪伦大部分时间都会穿过乔丹那崎岖荒原的假象，进入真正的山谷，而在真正的山谷里，一切都是黑色和红色的。在那里，她可以看到其他摆渡人带着灵魂经过，体验与他们彼此相连的短暂时刻，或是目光相遇，或是朝彼此微微一笑。见她停在山谷中间，很多摆渡人朝她投来了迷惑的目光，但没有一个停下来询问是怎么回事。毕竟他们还要管好自己摆渡的灵魂。

天空慢慢地变暗了，路过的摆渡人逐渐变少，最后只剩下迪伦和乔丹独自坐在小路上。

“可以继续走了吗？”迪伦问，她至少第六次这么问了，“这样还来得及在天黑前离开山谷。那会有一个更舒服的地方可以让你休息。”

“不。”乔丹温和地答道，“这里很好。”

迪伦怀疑地眯起眼睛。乔丹表现得彬彬有礼，却非常难缠。这让她很担心。她叹了口气，从她坐着的岩石上跳下来，到处转了转，看着这块突出的石头形成的锐角角度直指天空。这里几乎没有植物，由于照射进来的阳光有限，只有稀疏的杂草在生长，草叶依附着布满砾石的泥土，从岩壁的缝隙中冒出来。这些植物很坚韧，迪伦伸出手抚摩，发现它们像皮革一样坚硬……迪伦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呆住了。

“乔丹？”

乔丹坐了一下午的地方，也就是岩石之间的那道小裂缝，此时空空如也。

迪伦急忙跑到那里，向四周张望—没有乔丹的影子，灵魂消失了。她还在这个区域，如果她试图逃离，迪伦会感觉到的。只要迪伦集中注意力，就可以找到她的确切位置，但是……乔丹想做什么？迪伦只把目光移开了不到一分钟而已。那个灵魂行动的时候，速度一定很快，而且悄无声息。难道她整个下午都在等一个机会吗？

但是，她要做什么？

“乔丹，你在哪里？”

迪伦沿着小路走了一段，目光搜索着陡峭的山坡。没有地方可躲，乔丹也没有时间上山，翻过山顶，消失在视线之外。

“你想干什么？”迪伦喃喃地说，她的声音低得让人听不清。

孩童灵魂经常这样。他们逃走躲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迪伦会找到他们。通常情况下，他们会高兴地咯咯笑，尖锐的笑声会泄露他们的位置。

然而，乔丹不是在玩游戏。就算是，也不是天真幼稚的那种游戏。

迪伦想起了她刚才那扬扬自得的表情，不禁皱起了眉头。

“乔丹？”迪伦回到岩石堆旁，向四周张望。天很快就黑了下来，阴影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片难以穿透的黑暗。迪伦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她厌倦了被人玩弄，于是运用起感官，寻找乔丹的灵魂之光。

它在她身后。距离非常近。

迪伦猛地转过身，发现自己与她所摆渡的灵魂面对面，鼻尖几乎对着鼻尖。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乔丹眼中邪恶的喜悦。第二件事则是乔丹的嘴，她龇牙咧嘴，嘴唇向后缩，牙齿露在外面。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乔丹手里握着的那块又大又重的石头。

“你要干什么……”

她没有时间把话说完。乔丹猛地抡起石头，狠狠地砸了下来。

迪伦举起手臂来承受这一击的力量，但她的速度不够快。岩石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太阳穴上。

一股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迪伦踉跄了几步，失去了平衡，周围的景色在她眼中失去了焦点。有湿热的东西流进了她的眼睛。是血。

“你在干什么？！”她叫道。

“啊哈！你流血了！”

乔丹咧嘴一笑，又举起了那块石头。迪伦打起精神，可她大受震惊，一时间竟忘了要闪开。然而，第二击并没有落下来。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乔丹的手腕，使劲儿一拧，乔丹吃痛，只得松开了石头。

片刻后，崔斯坦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的眼中闪动着怒火。

“睡觉！！”他咆哮道。他声音中的法力咝咝地越过迪伦，击晕了乔丹，虽然她并不是他负责摆渡的灵魂。只见她眼珠一翻，昏倒在地。崔斯坦没有试图去搀扶她，任由她摔在坚硬的石头地上。

“你没事吧？”他问迪伦。

迪伦点了点头。她已经恢复了，稳住身体站了起来。见她的身体有些摇晃，崔斯坦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帮助她站稳。

“我没事了。”

“她为什么攻击你？”

“不知道。”迪伦想起乔丹欣喜若狂地说了句“啊哈”。“估摸是在做实验吧，看看我有多像人类，她想知道我会不会流血。”

“她就不能直接问吗？”崔斯坦扬起眉毛问道。

迪伦微微一笑，举起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地疼，当她把手抽开时，她的指尖沾满了血。

“噢。”

“有些灵魂……”崔斯坦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是的。”迪伦轻轻地说，“很高兴你在这里。”

“我也是，但我得走了。”崔斯坦轻轻地拍了拍迪伦的胳膊，便离开了乔丹的荒原，回到了他正在摆渡的灵魂那里。迪伦还不愿意与自己的灵魂单独相处，便通过摆渡人的能力追踪，看到崔斯坦摆渡的那个老人弯腰驼背、双腿发软，只能拖着脚走路。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山谷里。

迪伦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低头看着仍然昏倒在地上的乔丹。这不是她第一次被灵魂袭击了。特别是在第一天，灵魂的情绪在这个时候最为激烈，很难预料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悲伤、愤怒、后悔和怨恨会使人反复无常。

不过，她从来没有遭遇过这般充满恶意的袭击。从来没有人伤害她，只是好奇她是否会受伤。

乔丹的姿态看上去很别扭，尖锐的鹅卵石戳进了她的脸，胳膊以不自然的姿势压在身下。迪伦可以试着叫醒她，至少也可以给她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回到了之前所坐的巨石上，等着灵魂自己醒来，等着她头部的伤口自然愈合，等着早晨到来。她努力不去想，如果她突然有权决定谁可以穿过荒原，谁不可以，那她会怎么处置乔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