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应该在这里的。比格尔出现在这个房间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但他隐去自己的身形,以免被聚在床边的人看到。他是一名审判官,可以去人间的任何地方,在荒原和家园也是畅通无阻,但真正引起他内心波动的,是他为什么要走这一遭。
他的行为很自私。
这是他的私事。
比格尔明白,这种干预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他的神经在颤抖,而这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被人看见。除非他有意为之,否则房间里没有人会知道他在那里。不,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违反了规定,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出于情感。但他还是义无反顾。
也许他已经崩溃了。也许其他审判官并没有这些想法和感受,因此他们才能在工作时如此无情,如此高效,不像比格尔那样深受困扰,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职责。此时此刻,他本应该待在家园,管理那里的灵魂,想方设法帮助他们更好地和平共处,哪怕这么做纯属徒劳。
可他却在这里,准备做一件他明知是不被允许的事。如果有必要,他还会撒谎。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他人,保护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就是萨利。司官很伤心,比格尔见了便有些……于心不忍。她从托儿所偷出来的孩子已经被送回去了。他不喜欢用“偷”
这个字眼,但萨利的所作所为就是如此。萨利不可以去看望他,甚至也不能打听他的近况。
比格尔并不真正理解萨利的痛苦。毕竟托儿所是很好的地方,可以满足每个孩子的需要,直到父母来接他们。管理托儿所的司官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照顾因与母亲分离而进入成长停滞状态的孩童灵魂。然而,那个叫托比的孩子在托儿所里待了很久,萨利很为他难过。而看到司官这么悲伤……比格尔的皮肤下便涌动着一种叫人无法忍受的瘙痒。这使他想要采取行动,他想要残杀、狩猎,无论什么行动,只要能补救。他不能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萨利既伤心又担心。
所以他才会到这里来,试着让那种感觉消失,试着减轻萨利的痛苦,试着做一个好朋友。
如果他对自己诚实,他还想要赢得那位司官的赞赏,以及她的青睐。
他环顾房间,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任务上。作为病房,这里还不错。老妇住的是一间小套房。房间中央是她的床,床周围摆满了仪器,正对面是一面墙的橱柜和抽屉,墙中间嵌着一台电视机。
一张小沙发放在一旁,沙发上方是一扇窗户,有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
整个地方通风良好,漆成清新的白色,配以紫色和蓝色。相较之下,还有更糟糕的地方让你度过最后的时光。
房间里挤满了人。海伦躺在**,她的三个孩子罗伯特、大卫和克里斯托弗坐在她周围的椅子上,这些椅子是从病房各处搜罗来的。罗伯特的女儿海伦娜(以她祖母的名字命名)趴在沙发上,吉纳维芙在另一个角落里逗着小婴儿杰克,而杰克是海伦的第三个曾孙。在门厅里,罗伯特的妻子帕特丽夏和他们的儿子格雷格正在摆弄零食自动贩卖机。
海伦睡着了,她的眼睑是半透明的,比格尔很容易就能看出,睡梦中的她眼珠在眼皮子底下转动。罗伯特站在那里,低头注视着母亲,但她的其他亲戚都是一副宁愿待在别处的样子。此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除了还在睡觉的海伦,所有人都转向门口。
“进来。”罗伯特叫道,压低声音以免吵醒母亲。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医生大褂的年轻金发女人探进头来。
看到房间里有这么多人,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你们好,我是格兰特太太的肿瘤医生弗格森。”
房间里的情绪瞬间发生了变化,从坐立不安的无聊变成了紧张的期待。
“很高兴见到你。”罗伯特说。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嘴巴抿成一条细线,“为什么大家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在这里守着妈妈,再和医生谈谈。”
作为长子,他承担起了领导者的角色。家里的其他人显然习惯了这个程序,甚至都没抱怨一声便离开了,只有克里斯托弗转过身,担忧地最后看了海伦一眼,才关上了门。
看到大家纷纷离开,医生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她走近床边,温柔地朝海伦笑了笑。不过,她的肩膀有些紧张,显然是来传达坏消息的。
“把妈妈叫醒好吗?”罗伯特问。
他有一种准备迎接最坏情况的人才有的坚忍,但现在家里的其他人都走了,他看起来就像个需要父母安慰的小男孩,尽管他长大成人已经超过50 年了。
“我可以过会儿再来。”医生说。
“没关系。”一个柔和尖细的声音说道,“我醒了。”
海伦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站在她床边的两个人。她对罗伯特微微一笑,罗伯特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然后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医生身上。
“嘿,格兰特太太,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快102 岁了,还得了癌症,这就是我的感觉。”
弗格森医生苦笑了一下。她从床尾拿起海伦的病历,低头看了一眼。
“天哪,快到你生日了!”
“你一定可以好好过个生日。”罗伯特坚定地补充道。
“嗯。”海伦说,“这要看医生怎么说。”
弗格森医生张开嘴想说话,却犹豫起来。
“坏消息,是吗?”海伦问道。
“治疗的收效,与我们希望的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快102 岁了。”海伦尖刻地指出。
弗格森医生的嘴唇**了一下:“我们还可以尝试其他一些方法。
我想可以从增加药物开始,这是侵入性最小的选择。我们也可以考虑增加一些额外的化疗措施。”
海伦发出一种厌恶的声音,把脸转向窗户,凝视着窗外。
“我知道,妈妈。”罗伯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但你的生日快到了,几周后你的另一个曾孙也要降生了。难道你不想看到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吗?”
海伦闭了一会儿眼睛。比格尔看得出来,压在她身上的责任有些沉重。
“你不必马上做出决定。”弗格森医生说,“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也可以和家人商量商量。”
“谢谢你,医生。”罗伯特说,“那太好了。”
弗格森医生离开了。就像他们一直在外面徘徊、观察和等待一样,海伦的其他家人很快拥进了房间。海伦静静地躺在**,罗伯特把情况对他们说了一遍。他们立即提出自己的意见,一时间房间里极为嘈杂。
“你当然想继续努力,对吗,妈妈?”说话的是大卫,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点头。
“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奶奶。也许他们可以先试试这个办法。”
吉纳维芙说。
“安吉拉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克里斯托弗加大了压力,“如果你不能迎接孩子的出生,她会很失望的。”
“你会接受的,妈妈,对吗?”罗伯特说,“你当然会接受。”
众人没完没了地说着,一时间病房里乱成一团,就连比格尔都觉得难以忍受。在整个过程中,海伦一直盯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
最后,她用口型说了一个词。
“什么,妈妈?”克里斯托弗问。然后,他说,“所有人都安静!”
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就像按下了开关。
“什么,妈妈?你刚才说什么?”
“出去。”海伦的声音勉强高于耳语,几乎淹没在床边仪器的嗡嗡声中。
“妈妈……”罗伯特说。
“出去!”她说得更有力了,眉头紧皱在一起,“出去。所有人。
求你们了!”
他们不愿意出去,一个都不愿意。罗伯特本想留在门边,但她朝他摆摆手,直到他也离开。
当房门最终关上时,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一只纤细的手臂举到脸边,揉了揉额头。她手臂上的皮肤像纸一样薄,由于体重锐减而变得松弛。
比格尔让她多享受了一会儿宁静,然后他走上前,在房间里彻底现身。
“海伦。”他轻声说。
她吓了一跳,目光迅速转移到他身上。他看着她睁大了眼睛,然后脸上绽开了一丝可以说是满意的微笑。
“啊。”她说,“死神来召唤我了,看来我终于不需要做决定了。”
“我不是死神。”
“不是吗?那你是来给我换便盆的?”
比格尔勉强笑了笑。他喜欢这个老妇人,她无所畏惧。
“我来给你提供一些信息,或许这有助于你做决定。”他回答道。
“你是天使吗?你是来告诉我未来的吗?”
“不。”他说,“未来无法预测。聪明人倒是能猜测,但没人能知道。
我是来谈谈你的过去。”
“过去我已经知道了,谢谢。”海伦回答说。
“你知道人间的事。我是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为什么?”
比格尔顿了顿。他没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根据他对人类的了解,他以为她会探听他可能透露的任何秘密。如此接近死亡,他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人间之外是什么。
“因为同情。”他终于说。
“你为什么同情我?”
“不是同情你。”他看得出这引起了她的兴趣,“你年轻时有过一个孩子。”
“我有好几个孩子。”海伦说,“你差一点就见到他们了。”
“那个孩子并不像你的其他孩子那样得享高寿。”海伦最大的孩子罗伯特快80 岁了,最小的也已经年过七旬。“他只活了短短几个月。”
海伦脸上露出了往日的悲伤。
“是托比。”她喃喃地说,“可爱的托比。”她紧闭双唇,强忍泪水,“他们告诉我,这是一种福气。在我经历了那种事之后,不用每天都看到引起回忆的事,是一种福气。但你只要看看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知道他是一只无辜的羔羊。他的灵魂里没有任何污点。他是我的小天使。”
“他在等你。”
“什么?”
“你的儿子在等你。当你前往来世时,就能再见到他了。”
“啊。”喜悦使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她任由几滴眼泪滑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悔恨使她的目光暗淡下来。“他肯定已经长大了。我错过了他的一生。”
“不。”比格尔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你的养育,他就不能长大。他依然和你记忆中的一样,还是个婴儿。”
“我太老了,不能再做母亲了。”海伦痛苦地回答道,“我甚至都下不了床!”
“你的身体背叛了你,”比格尔说,“但你的灵魂没有。它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
海伦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凝视着比格尔,眼中的希望已然让岁月的痕迹从她脸上消失了。
“他一直都是个婴儿?”
“一直都是。”
“啊。”海伦用手捂着嘴。
“他一直在等你。”比格尔轻声说。
他和她的家人一样坏,都在试图影响她的决定,但比格尔想到的是,海伦每次忍受治疗都是为了家里人,他想到了托比,他在托儿所住的时间比比格尔能想到的任何人都长,他还想到了萨利,一想到婴儿无休止地等待,她柔软的心就在流血。海伦的家人太自私了,他们想要把这位女家长多留一段时间,海伦已经尽力去安抚他们了。
也许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事,她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
“会发生什么?”海伦问,声音有些颤抖,“我死后会发生什么?”
“我不能给你这些信息。”比格尔说。他已经对她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我明白。”
“现在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海伦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消失了。她陷入了沉思。然而,比格尔并没有从房间里消失,他只是悄悄地返回了阴影里。
他没等多久,一声有些犹豫的敲门声响起。海伦一点也不惊讶,她早就料到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进来。”
这次来的只有她的三个儿子。他们站在床尾,三个人都带着懊悔的表情。
“我们很抱歉。”罗伯特说,一如既往地代表三兄弟发言,“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们都会尊重。我们只是不想失去你,妈妈。”
他们充满期待地盯着她,比格尔也在角落里做着同样的事。
“不。”海伦终于说。
三个人等了一会儿,看看母亲是否还有话说,然后罗伯特开口了。
“妈妈,你说不?”
“不要了。我老了,也累了。我忍受了那么多治疗,试着让你们所有人都高兴,但我受够了。”
罗伯特张开嘴想说话,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低下了头。
“你确定吗,妈妈?”大卫问。
“我确定。我已经准备好离开了。”海伦的嘴唇**着,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事实上,我很期待。”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但比格尔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一个胖乎乎的男婴,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工作完成了,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神秘的微笑。然后,比格尔悄悄地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