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比格尔强挤出这句话，又有几句话跟着冒了出来，“为什么是他？你和我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只是……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吗，比格尔？我不是故意的。

只是因为斯特恩审判官负责把托比送回了托儿所。他很清楚整件事，于是我觉得……”

比格尔没有让萨利把话说完。

“你应该来找我的！你应该把托比的事告诉我，我也会帮你的！

你本来可以留下那孩子。根本不需要让他的妈妈知道他的事！本来可以让他成为你的孩子！”

比格尔在内心深处很清楚自己说的这番话可笑至极，但即使他意识到这一点，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发自肺腑。他会帮萨利保守秘密，帮她把托比藏起来，不让他的母亲看见，不让其他审判官看见，也不让家园里的任何人看见。

只要这位迎灵官肯开口，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但萨利不会这样做。萨利无助的时候，只会去找迪伦，以及斯特恩。

这样的行为刺痛了比格尔，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困难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萨利本来有机会向他求助，却选择了其他人。

嫉妒如同一个漆黑油腻的东西，从他的内心深处爬出来，一直渗进他的喉咙，用寒冰般冰冷的手指缠绕着他的思想。

“我并不想把那孩子据为己有。”萨利说。迎灵官的语气中含有一丝责备，“我希望他的妈妈来接他。我很高兴她已经上路了。”

“你乐意见到她把那孩子从你身边夺走？”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恶意。比格尔觉得是有人在通过他说话，是别人，那个人邪恶、丑陋、盛气凌人。

“是的。”萨利坚定地说。她摇了摇头，“怎么了，比格尔？

你听起来都不像你了。”

“怎么了？”即使比格尔告诉自己什么都别说，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指责、愤怒，像发狂的黄蜂一样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我们认识多久了？我们做朋友多久了？我给你讲故事，只盼着你能回馈给我一个微笑，有多久了？”

“比格尔……”萨利向后退了一步。比格尔则向前一步，伸出手像虎钳一样抓住了萨利的一只手臂。

“你需要什么，应该来找我才对。我会帮你把孩子藏起来，直到他的母亲来接他，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我会帮你派一个你选择的摆渡人去接那个灵魂。你知道我去见那个灵魂了吗？我告诉她托比在等她，我为了你破坏了规矩！”

“我……我不知道。求你了，比格尔。你弄疼我了。”

萨利的请求毫无作用，比格尔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

“你应该来找我的！”他生气地说，“你不该去找斯特恩！他是你的什么人？告诉我！你们是恋人吗？”

“你说什么，比格尔？”

“回答我！”他紧紧抓住萨利的胳膊，好像能从她嘴里挤出答案似的。

“住手！”

“你们是恋人，是不是？为什么？你为什么选择他而不是我？”

“比格尔，不是的！我……”

萨利使劲儿扭动，想把手臂抽出来，但比格尔的手像铁一样坚硬。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以此警告司官不要再试图逃脱。接下来，随着一声清晰的咔嚓声响彻四周，萨利的手臂在他的手中变得不那么坚实了。萨利疼得倒抽了一口气，他们两个都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就仿佛在心脏上刺了一刀。比格尔立即松开了萨利的手臂，萨利立刻把它抱在胸前。很明显，她的胳膊断了。

他弄断了萨利的胳膊。他怒气冲天，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他后退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内疚、嫉妒、羞愧、愤怒纷纷涌上心头。这些情感在他的心里融合在一起，在他的血管里沸腾，在他的大脑里尖叫。他举起自己爪子般的双手，在头发上刮来刮去，抓扯着头皮，像是要把大脑扯出来一样。

“比格尔，没事的。这……”萨利试图向他走去，她的担心压倒了恐惧，但比格尔猛地向后退开，离开了她所能够到的范围。

他这是怎么了？他……变得不一样了。他把手伸到身前，看到原来是血管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条黑线。在他的注视下，他始终保持着整齐、干净、磨钝的指甲变长变厚，成了尖锐的利爪。

“离我远点。”他说。他的声音不对劲，变得更加深沉，就如同在咆哮，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震惊之下，他那邪恶的思想稍稍退开了一会儿，他整个人都被恐惧包围了，接着，邪恶再度席卷而来。他的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窃窃私语，催促他向仇恨和嫉妒屈服。那个声音既强大又诱人，却也让人感到恐怖和陌生。比格尔从萨利身边退开，而萨利还在呼唤他的名字，试图透过他脑海里的迷雾接近他。他悄然离开了萨利的住所，飞快地穿过家园一层又一层的空间。

他能做什么？他能去哪里？不能让其他审判官看到他。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他有古怪，看出他不对劲。他们会对他做什么？他们可能会了结了他。他们会这么做吗？

他心中的仇恨不肯罢休，尖叫着要他先下手为强，而他内心的恐惧则要他赶快逃离。

他选择了自我保护。比格尔艰难地穿过家园，直到感觉到脚下出现了荒原那更坚实的土地。他吸了一口气，走了一步，再走一步。

接下来他所知道的，就是自己飞奔起来。他在这片大地上狂奔，灌木丛和草地在他的余光中匆匆掠过。摆渡人连忙把灵魂从路上拽开，他们的震惊和困惑如同触须一样黏在他的皮肤上，他连忙像甩蜘蛛网一样将其甩开。他更用力地奔跑，心中没有目的地，直到目的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然后他知道自己正是要来这里。

湖泊呈现在他的面前，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湖面灰蒙蒙的。

湖水看起来很冷，一点也不吸引人，波浪起伏的表面掩盖了下面的东西。比格尔纵身跳入浅水区，感觉到冰冷的湖水渗入他的靴子，浸湿了他的斗篷。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但他拒绝转身。他猛地向前冲去，蓦地起了一阵大风，他的头发被吹得在脸周围胡乱甩动。

水淹到了他的膝盖，然后到了大腿。到了齐腰深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寒冷似乎成为他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成为寒冷的一部分。他伸出双手，抚摩着水面，感觉浪花有力地拍打着他的手，仿佛在欢迎他。

水涨到了他的胸口，冲刷着他的下巴。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比格尔抬起头，看到了沉重的乌云翻腾汹涌，投下令人窒息的黑暗，把荒原的下午变成了丑陋的黄昏。这地方再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在完全沉入水中之前，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

比格尔目睹过人类在人间溺水，看到过摆渡人把他们从水里救出来、他们的灵魂进入荒原后，他们满脸震惊，饱受创伤。他听到过他们那颤抖的喘息声和痛苦的哀号声。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死法。

现在却不一样。水安抚着他，把他引到更深处。你回来了，湖水似乎在他耳边这么低语道。这就对了，这才是你。他张开嘴，水立即涌入他的口中，顺着喉咙灌下去，直到遇到他心中冰冷的愤怒。

吞噬了比格尔的黑暗面伸出手来迎接它。这两种东西在他体内混合在一起，旋转成一种黏稠又肮脏的物质，随即从他体内排出，与湖水混合在一起。就如同向一杯清澈的水中放了一滴染料一样，它扩散开来，随着水流旋转和扭曲。当比格尔把更多的水吸入体内时，他可以在舌头上尝到那东西的腐朽气息。他在心里将其放大，接着又把它吐了出去。

湖水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发生了变化。水质变得黏稠而漆黑，最后变得像占据了他内心的黑暗一样，比格尔再也分不清哪里是自己，哪里是湖水。他伸出手抚摩着它，隐约意识到他的身体不一样了。

他已经摆脱了原本的人形，现在变得……更丰富了。他能以惊人的速度在湖水深处有力地移动，能激起水流，使湖面在他的命令下跳跃和旋转。

他向更深处潜了下去，直至感觉到双脚踩到了最深处的湖底。

沙砾和旧木头的碎屑粗糙扎人，感觉很不舒服。他抬起头，再也看不见头顶上方光亮的天空了。这里只有黑暗、沉重、寒冷和压抑。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比格尔第一次感到了放松。这里没有人注意他，他也不需要评判任何人。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萨利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迎灵官像往常一样微笑着问候他。这就像透过一块扭曲的玻璃看着萨利。图像很模糊，萨利美丽的脸都变形了。锋利的是那张脸流露出的感情。其中有愤怒，他气那令人作呕的背叛。还有仇恨，对斯特恩、迪伦以及其他所有人的仇恨，是他们合谋破坏了他和萨利之间美好未来的可能性。

曾经那个傻里傻气、向萨利献殷勤的比格尔现在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他以为自己是人吗？他真的在追寻灵魂们花费了……或者说浪费了全部生命去追寻的爱和亲密关系吗？

没有爱。只有虚假的希望和遭遇背叛的痛苦。只有痛苦、愤怒和伤害准备好涌向你，把你的梦想化为灰烬和仇恨。比格尔现在明白了。他躺在湖底，等待时机来宣布另一种情感。而它是愤怒、厌恶和背叛的伙伴。

那就是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