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与弗兰告别的时候,迪伦并不难过。倒不是说她是个难缠的灵魂,甚至也不能说她烦人,只是她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迪伦已经习惯了灵魂的问题:家园是什么样的?什么时候能到?快到了吗?
睡在外面安全吗?我能找到我的母亲、父亲、女儿或祖母吗?
快到了吗?
迪伦一次又一次地回答这些问题,但她从未失去耐心。她明白灵魂都很紧张,甚至可能是恐惧。现实被猝然抽离,他们只能通过问一些问题来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建立一些控制。
然而,弗兰的问题不一样。那些问题是在探究,会引人沉思。
迪伦听了那些问题,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和质疑。当她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时候,质疑只会带来挫折感,只会滋生怀疑和不满。
迪伦希望弗兰的问题会随着这个灵魂一起消失,但她知道这不太可能。弗兰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播下种子,而种子最擅长什么?当然是生长。
“就快到了。”她告诉弗兰,这时灵魂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
她们站在满是鹅卵石的湖岸上。天色已晚,迪伦本该建议去附近的休息点过夜,等天亮了再去家园。不过现在光线还很充足,依然能看清路途,她恨不得赶快摆脱弗兰和她那好奇的头脑。
“太兴奋了。”弗兰笑着回答,“我还以为自己会超级紧张,不过好几天了,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琢磨着那里是什么样子,现在我只想去那里亲眼看看。”
“很好。”迪伦说着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我们走吧。”
并没有规定指明哪个迎灵官与哪个摆渡人合作,但一般都有相熟的组合。迪伦带着弗兰朝家园的大门走去,一路上都在寻找萨利。
她很喜欢那位迎灵官的温暖笑容,也喜欢她善良的心地。与萨利熟悉之后,她感觉很舒服,但除此之外,她更愿意认为她和萨利是朋友。
灵魂是有朋友的。此外,就像弗兰说的那样,假如来世的生命被剥夺了交朋友的可能性,那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反正能有什么坏处?
但萨利不在,是略显矮小粗壮的玛德拉在等待她们。她在渐浓的暮色中微微发着光。
“弗兰·德·卢卡,欢迎来到家园。我叫玛德拉,我是来帮你适应环境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去记录室吧,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你想找的家人。”
“有些家人,我只想远离。”弗兰答道。她说得很坚定,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玛德拉点了点头,温柔地微笑道:“这也可以做到。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家园里开辟一个新的空间,只属于你。”
“啊。”弗兰低声说,“那真是太好了。”
“这边走。”玛德拉伸手一指,弗兰穿过小门走进了记录室。
迪伦知道,如果自己留在荒原,就会被抽离,去接另一个灵魂,于是她跟了上去,有意走得很慢,拉开自己与弗兰和玛德拉之间的距离。由于时间已晚,记录室比平时安静。迪伦环顾四周,注意到空间缩小了,以适应较少的人数。没有任何角落或缝隙可供萨利藏身,可见那位迎灵官并不在。
这倒谈不上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迎灵官有几个小时的个人自由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记录室非常安静,不必让所有迎灵官一起当值,但萨利若没有在协助另一个灵魂,迪伦真希望她能出来和自己打个招呼。她肯定知道她快到荒原的尽头了。
这没什么……不对劲,只是有些不同寻常。
有一种感觉在迪伦心里挥之不去:出事了。
她走到一个并没有在协助灵魂的迎灵官身边。这位迎灵官好像叫鲁伊。当迪伦停在他面前时,鲁伊正在阅读一本记录簿,并没有立即抬头。
“嘿。”她说,声音有点大。
“有什么能帮你的吗?”鲁伊问道,但他仍没有从记录簿中抬起头来。
真粗鲁,迪伦心想。迎灵官向来都对她热情友好。好吧,是对她摆渡的灵魂热情友好。也许这就是不同之处。迪伦朝弗兰瞥了一眼,只见玛德拉正在解释什么,她的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
“萨利在哪儿?”迪伦问。如果鲁伊不需要礼貌,那么她也不需要。
“不在这里。”
“我看得出来。那她在哪里?”
鲁伊抬起头,困惑地看着迪伦。如果这个迎灵官的脸上闪过的不是愤怒,迪伦会把自己的鞋子吃掉。
“萨利能给你什么我不能提供的帮助?”
“我不需要帮助,我想和萨利说话。”
鲁伊的眉头紧皱起来,光滑的额头随即起了褶皱。
“为什么?”
因为我很担心她。但迪伦不能这么说,尤其是她的担心并没有真凭实据。
“因为我们是朋友。”
鲁伊的困惑又回来了,这次比之前强烈了十倍。
“我明白了。”他说,不过他显然并不明白,“萨利在她自己的空间里。我想,你可以……去那里。”
“我怎么才能去?”迪伦每次去家园都有迎灵官陪伴,而且每次陪她的都是萨利。
“我可以带你去。”鲁伊说。
迪伦心想,这与其说是好意,不如说是好奇。随便吧。这位迎灵官是在帮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鲁伊把迪伦领到一扇门前。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一时间,他的手和门把手都闪烁着亮光。然后,鲁伊没有直接开门,而是敲了敲门。
“有个摆渡人要见你。”鲁伊在门口轻声叫道。然后,他转向迪伦。
“你叫什么名字?”
“告诉萨利我是迪伦。”
不需要鲁伊把消息传递出去。门开了,萨利走了出来。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鲁伊身上。
“谢谢你。”
鲁伊点点头便退开了,待他回到桌边继续看记录簿,萨利才看向迪伦。
悲伤如同波浪,从这位迎灵官的身上发散出来。
“要不要进来?”
门只开了一道缝,萨利没有挪到一边,迪伦只好从缝隙里挤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萨利的私人空间。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明亮通风,但家具很少。有各种各样的椅子可以坐,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硬背椅。所有的东西都是奶油般的白色,只有墙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画。
她一进房间,萨利就关上门,背对门站着。她意识到,萨利这么做不是为了把迪伦关在里面,而是为了把其他人都隔绝在外面。
“你没事吧?”她问道。
萨利微微一笑,只是笑得很勉强:“当然。”
迪伦盯着迎灵官。总是笼罩着萨利的光芒暗淡了,她那双能传情达意的大眼睛此时有些红肿,布满了伤悲。她的状态并不好。迪伦犹豫了。她从未见过萨利这副模样。她所见过的迎灵官们无不冷静、镇定,充满热情。她并不想窥探别人不希望她窥探的隐私,但是……她和萨利是朋友。难道不是吗?
“你看起来不太好。”她轻声说。
就这样,萨利崩溃了。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她连忙伸出一只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她离开门边,冲过房间,跌坐在一张长毛绒扶手椅上,把整张脸埋在手里。
“萨利?”迪伦问,“萨利,发生了什么事?”
萨利摇摇头,仍然捂着脸。
“我不能谈这件事。”迎灵官说。
“好吧。”迪伦答道,“我不想你惹上麻烦。不过我不愿看到你伤心。我能帮什么忙吗?”
“你帮不上忙。”萨利说。她抬起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已经决定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萨利紧紧抿着双唇,试图忍住,但她几乎立刻就输掉了战斗。
“我的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迪伦愣住了。她对迎灵官所知甚少,但她一直以为他们和摆渡人是一样的,都是被创造出来,而不是孕育出来的。萨利居然有个孩子?
“不是我亲生的孩子。”迎灵官看到迪伦脸上惊讶的表情,便澄清道,“他是……”
萨利看向别处,有些出神。
“我做了件坏事。”她低声说,“他是我从托儿所里带出来的。”
坦白过后,她再次转向迪伦,眼神中充满了恳求:“但他已经在那里等了那么久。我不忍心看着他一直待在那里,而其他孩子都被父母认领走了。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我只想在他妈妈来接他之前给他一点爱。我一直都想把他给她的。”
作为一名摆渡人,迪伦很清楚那些来到家园的孩童灵魂会怎么样。她也曾把孩子们送到托儿所。那些地方很不错,是打理那些地方的护幼官专门创造出来的,便于照顾孩子们,满足他们的各种需要。
但那种地方只是一个临时的家,是一个预留的位置,只有等母亲来了,孩童的灵魂才能继续发育。
“他在托儿所待了多久?”她问道。
“几十年。在我把他带走之前,他在那里待了几十年了。”
迪伦稍稍闭了闭眼睛,怜悯之情涌上心头。
“他和你一起住了多久?”
“很久。没有人知道。他的妈妈很快就会来找他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只是希望能在那一天之前好好照顾他。”
“怎么可能没人发现他不见了?”
萨利脸上掠过一丝迪伦从未见过的表情。她意识到那是耻辱。
“我告诉护幼官,孩子的母亲已经穿过了荒原,但她希望继续与世隔绝,而我负责把孩子送去给她。”
“你说谎了?”迪伦惊讶极了,不假思索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的。”
“难道就没有人想过要检查一下吗?”
萨利微微耸了耸肩:“他们为什么要检查?并没有人怀疑我。”
他们当然不会。因为管理家园的司官与住在里面的灵魂并不一样。他们不会撒谎,也从不欺骗,他们不会被情绪所控制。或者说,应该不会这样。
“那现在呢?”迪伦问。
悲伤像毯子一样,再度遮盖住了萨利。
“托比已经被送回托儿所了,我还被告知不能去那里看他。他会一直待在那里,等他的妈妈来接他。”
“不会太久吧?”
“是的。”萨利回答道,“他的妈妈年纪很大了。我一直都在关注她。她的身体很不好,但为了她的孩子、孙子和曾孙,她一直在与病魔抗争,因为他们不希望看到她离开人世。”萨利的话语中充满了感情,“要是她知道谁在这儿等她就好了。”
“托比多大了?”
“他只是个婴儿,才六个月大。”
“好吧。”迪伦轻声说,“他应该不会记得的。很快这就会变成一段模糊的记忆,模糊到根本回忆不起来。”
“没错。”萨利同意道,“他根本不会记得我。”
“噢!”迪伦走上前去,双臂伸向萨利,“我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迪伦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她善于安慰灵魂,可到了关键时刻,她怎么就做不好呢?现在是她的朋友遇到了非常伤心的事。
“没关系。”萨利苦笑着说,“这是事实。他应该和家人在一起。
你能不能……我能请你帮个忙吗?”萨利刚说完这些话,就摇了摇头,“不,不行,不该这么做。”
“什么事?”迪伦问,“我一定做到。”
萨利犹豫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抓住了迪伦的手。
“你愿意摆渡托比的母亲穿越荒原吗?知道她与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同行,我还能放心一点。”
啊。迪伦的心一沉。这样的事,她无法保证。
“可规矩不是这样的。”她说,“灵魂是被分配给我的,我无法自主选择。”
萨利肯定知道这一点吧?
“但是,如果你可以选择,你愿意承担这个任务吗?”
“我当然愿意。但是萨利,任何摆渡人都会照顾她的。毕竟这里是荒原,她绝对安全。”
“我知道,我只是……他等了这么久,我想确保一切顺利。”
“一定会的。”迪伦安慰道。她皱起眉头,感觉到内心深处突然出现了一股很明显的力量在拉扯她,“我得走了。过几天再见。”
“是的。”萨利同意道,“过几天。”
司官萨利送迪伦来到连接她私人空间和家园其他地方的大门前。
她的精神明显好了一些,也许迪伦做了一些好事。
在门口,萨利把手放在迪伦的脸颊上。迪伦感到司官的温暖渗入了自己的身体。
“谢谢你,迪伦。很感谢你能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激。”
她打开门,迪伦吓了一跳。一位审判官正站在门口。
他身材高大,披着黑色的斗篷,看起来威风凛凛。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却充满暴躁,他注视着迪伦和萨利,而萨利的手还抚在迪伦的脸上。审判官的那双眼睛令人恐惧。
“比格尔!”萨利喊道。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审判官散发出的怒火。
“是我打扰你们了。”他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淡。迪伦强忍着才没有浑身战栗。
“我正好要走了。”迪伦说,“我还有事要做。”
她绕过审判官,匆匆穿过记录室,朝荒原走去,在那里,她将受召唤去摆渡下一个灵魂。然而不知为何,她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审判官的目光紧紧地锁定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