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萨利正坐在地板上和托比一起搭积木,她抬起头,盯着育儿室的门。

除了杰茜卡,没人知道这个地方。

一阵莫名的恐惧攫住了这位司官。她很想一把抱起托比拔腿就跑,不去理会敲门声。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更大了一些。就在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准备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做纯属徒劳。

他们能去哪里?

他们能怎么做?

审判官们能感觉到家园里的每一个存在,他们马上就会被发现。

“你太不理智了。”她嘟囔道。

况且她甚至都不知道来的是谁。也许……也许来人没有恶意。

萨利让托比坐到一边,自己站起来盯着房门,尽量说服自己相信这种可能性,但她很清楚真相如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终结感。看来他们是被发现了。

紧张感蔓延到萨利的全身,她打开了门。斯特恩站在门外,他神情冷漠严肃。他向来都是这副样子,只是今天再一次让萨利深受震撼。此外,斯特恩看起来是那么坚决。无论他来这里做什么,显然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过,没有必要一上来就摆出敌对的姿态。

“斯特恩。”萨利说着,点头表示欢迎。

“萨利。”斯特恩回答。他想走进房间,但萨利没有让开路。

斯特恩停下,眉头皱了起来:“请让开,我要进去。”

“为什么?”

“萨利……”

萨利只好让步,闪身到一边,斯特恩向育儿室走了三步,他的靴子踩在锃亮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托比本来拿着两块积木互相敲击,此时他停下来,抬头望着斯特恩,还微笑着向审判官挥了挥其中一块积木,接着一甩手,把那块积木朝斯特恩扔了出去。

积木没飞出多远,它滚过地毯,落在木地板上,最后停在斯特恩的靴子边上。审判官弯下腰捡起那块积木。那东西被他的大拳头攥在手心里,仿佛消失了一般。

“你是怎么知道的?”萨利问。

很明显,斯特恩这次来,已经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什么。审判官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冷酷和坚决。

“你动不动就失踪。你应该料到会有人注意到。”

“有人跟踪我?”

“那倒没有。他们只是很担心,于是来问我是怎么回事。他们遵循了协议。”斯特恩尖锐地看了萨利一眼。

“是谁?”

斯特恩摇了摇头:“不,萨利。知道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萨利很沮丧,脑子里列出了一份可能是叛徒的名单。有谁会不找她谈,反而先去找审判官?得知并不是杰茜卡出卖了她,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萨利心想。谁都有可能。而且,他们甚至不会认为这是背叛。他们不会明白自己其实背叛了朋友。他们只是在遵守规则,做应该做的事。

他们的生活里只有该做和不该做。没有对与错。

也许萨利才是出问题的那个。她脱离了主司的控制,脱离了程序的限制。她的脑子里闪过几个人类的成语。即便如此,萨利也不在乎。她将托比带离托儿所,给了托比另一种生活,给他应得的关注和爱,她自己也在其中感受到快乐,哪怕因此犯了错,也是值得的。

即使即将到来的是心碎,也值得。

“现在要怎么办?”萨利问道。

她站在斯特恩和托比之间,好像准备保护孩子不受审判官的伤害。然而,她不会,也没有能力阻止斯特恩带走托比。她的防御姿态不过是为人父母的本能反应。即使她只是暂时照顾托比,她也觉得自己是他的母亲。毕竟托比没有别人了。

“孩子不能留在这里。”斯特恩轻声说,他的语气像是夹杂着同情,却不容置喙,“他应该待在托儿所里。我要把他送回去。”

“我会送他回去。”萨利立即说。只要能多拖一点时间,她什么都愿意做。

“不行。”斯特恩摇了摇头。

“你不信任我?”这个问题自发地从萨利的嘴里钻了出来。

斯特恩扬起一侧的眉毛,萨利感到自己羞愧得满脸通红。她很清楚,在这件事上,自己的行为并不值得信赖。

“我会听从你的决定。”她告诉斯特恩,“我不会再把托比从托儿所里带出来了。”

“会有人看着那孩子。”

这是一个警告,萨利听了不由得火冒三丈。她刚刚不是已经做出承诺了吗?

“他叫托比。”

萨利很恼火,不喜欢斯特恩称托比为“那孩子”。他有名字,他是一个人。

斯特恩冷冷地看着萨利,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令对方大吃一惊。

“要不要道个别?”

萨利的喉咙哽住了,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吸了一口气,感到肺部在抗拒,她的胸口发紧,感觉是那么痛苦,那么无奈。她意识到这种情绪就是悲伤。这的确是悲伤。她见识过无数次了,以为自己很了解个中滋味。现在有了亲身体会,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根本就不懂。

她把托比抱在怀里,托比一点也不紧张,还用剩下的一块积木敲她的下巴。他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虽然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却让萨利心里的悲伤越发泛滥。她紧紧地抱着托比,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我还能去看托比,对吧?”

过了一会儿,斯特恩才回答,只是萨利在他开始摇头之前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不行。”

“但是我可以去所有的托儿所!”

“托比的妈妈来接他之前,你不能去他所在的托儿所。”

“斯特恩……”

“这是我的决定。”

“我可以……我可以去看看他吗?我不进去,但我可以看看他的房间吗?就只是看看他,看看他好不好?”

“不行,萨利。你不能再接触那孩子。你必须忘掉他。”

“求你了,斯特恩!”

斯特恩走近几步,萨利知道他要带走托比了。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把托比搂得更紧一些。

“你知道你的逾矩行为有多么严重吗?我已经尽量宽大处理了。

我本来可以修正你的思想,抹去你的记忆。不会有人质疑我的。但我还是允许你保留你和那孩子在一起的记忆……”

“他叫托比。”萨利固执地重复道。

“但如果你不能遵守这些规则,那么我将被迫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别逼我这么做。”

他肯定说到做到,萨利很清楚这一点。到时候她将一无所有,甚至都不记得托比身上的气味和他那双明亮聪颖的眼睛,甚至还将忘记他的微笑。每当他看到萨利,他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

要么拥有回忆,要么什么都没有。

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萨利却仍然不能表示同意。这感觉就像碎玻璃卡在喉咙里。

斯特恩表现出的同情和敏锐都大大超乎了萨利的预料,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萨利怀里接过了托比。婴儿一开始很抗拒,萨利才是他的亲人,他不想接近那个陌生人。但斯特恩很坚定,萨利也没有试图反抗。她与比格尔给她讲过的所罗门王故事中的女人不一样。她不会为了把托比留在身边就去伤害他。

斯特恩笨拙地抱住托比,看起来像是从未抱过孩子,并迅速拉开了自己与萨利之间的距离。萨利的手臂耷拉了下去,四肢百骸已然充斥着空虚的感觉,仿佛最重要的东西被剥夺了。她站在那里,看着斯特恩慢慢地退向门口。斯特恩伸出一只手抓住门把手,然后又坚定地看了萨利一眼。

“这个空间也必须消失。你离开的时候,必须让这里坍塌。明白吗?”

这个打击太残酷了。如果没有这个他们曾经共度时光的地方,萨利对托比的记忆就不会那么真实了。它们可能会褪色,最终变成她的想象。

当然,这正是斯特恩所希望的。

萨利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每天都会想起托比,让他在自己的脑海里永远保持鲜活的形象。当然,还要留意孩子的母亲。她很快就要离开人间了,斯特恩并没有说萨利不能留意她。

“明白吗,萨利?我要你保证。”

“我明白了。”

斯特恩点点头,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尽管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萨利还是忍不住跑到门口,猛地把门拉开。斯特恩和托比都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跪在地上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