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荒原里不常下雨，但今晚的天空乌云密布，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迪伦和她最新负责摆渡的灵魂在一个休息点避雨。在这个灵魂的荒原里，所谓的休息点是一辆拖车，陈设简陋，但车顶完好无损，大多数窗户仍有玻璃。一阵微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弗兰，也就是迪伦负责摆渡的年轻女人打了个寒战。

“对不起，”迪伦说，“我可以在外面生火，但要等到雨停了。”

“木头都被淋湿了。”弗兰回答，她的牙齿直打战。

“那不成问题。”迪伦保证道。

“是摆渡人的技能？”弗兰问道。

“是的。”

灵魂哼了一声：“可惜你不能让雨停下来。”

“但你可以让雨停下来。”

“什么？”

“荒原的天气与你的情绪息息相关。之所以会下雨，是因为你难过。”

“我当然难过。”弗兰反驳道，看起来凶巴巴的，“我才24 岁，就因为有个浑蛋决定在加油站开枪，我就死了。我以前从没去过那个加油站！要不是我常去的加油站关门补充燃料，我甚至都不会去那里。我本来不该出现在那里的！”

雨下得更大了。

“我明白。”迪伦平静地说。

“这不公平！”

“是的，的确不公平。”命运确实不公平，但不知何故，她所摆渡的大多数灵魂都觉得命运应该公平才对。迪伦心想：好吧，他们会发现家园更合他们的口味。

那摆渡人的命运公平吗？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迪伦也尽量不去问自己。

“我就快订婚了，你知道吗？”

她知道。当她被派去摆渡弗兰穿过荒原的时候，她就已经拿到了灵魂的信息，其中也包括订婚的事。然而，弗兰并不是真的在问。

迪伦坐了下来，准备履行摆渡人最重要的职责—倾听。

“他还没有开口……我是说我的未婚夫达伦……但我找到了戒指。”弗兰做了个鬼脸，“我打探了一番。好吧，其实我是去找他出轨的证据的，因为他的行为举止有点古怪，但我发现了一个盒子，里面有枚戒指。那枚戒指很漂亮，正是我想要的那种。白金的指环上镶嵌着一圈小小的蓝宝石和一颗大钻石。他肯定花了不少钱。我找到戒指时还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他要对我爸爸说的话，跟一小篇演讲稿似的。他是要征得我爸爸的同意。”弗兰哽咽起来，她擦了擦眼睛。“我本来都要结婚了！”

迪伦强忍着没有反驳。她还知道弗兰一直背着未婚夫和另一个男人约会，事实上，她是在离开那个男人家的路上去了加油站，结果遭遇了意外而丧命的。

弗兰用双手环抱着自己，身体前倾，上半身紧贴着膝盖。她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她还在发抖。

“我看看能不能找几件干衣服。”迪伦说着爬起来，朝拖车后面走去。她在一个旧梳妆台里翻找了一番，可找到的破烂衣服没有一件能穿。她发现单人**有一条毯子，上面有一些虫蛀的窟窿，可好在又厚又软。她把毯子拖回前面，弗兰正坐在那里，盯着外面的雨。

“给你。”她说，把毯子包在弗兰的肩膀上。

“谢谢。”弗兰喃喃地说。

她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沉思着，弗兰拨弄着湿透的鞋带结。

最后，灵魂开口了。

“那么，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家园？”

“是的。”迪伦证实道，“还要走上几天才到。”

“你说我能在那儿找到一些人？比如说家人？”

“是的。已经故去的人都会在那里等你。到了之后，会有一位迎灵官带你去一个叫记录室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你想找的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弗兰轻轻地说：“那些我不想见的人呢？”

“你不需要见任何你不想见的人。”迪伦承诺道。

“可是……可是他们能找到我吗？他们能到记录室找我吗？”

“你指的是你叔叔？”

“什么？”弗兰吃惊地看着迪伦。

“你是怕那个人找到你吗？”

她不该透露自己了解灵魂的事，除非他们自己亲口说出来。但迪伦并非毫无同情心。她几乎立刻就知道弗兰害怕谁找到自己，以及其中的原因。而且，由于迪伦已经知道，灵魂就不必强忍心痛去解释了。

过了一会儿，弗兰点了点头。

“家园里有……保护措施。可以保护所有人的安全。”

“我们在那儿会受伤吗？我认为……我是说我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死一次了吧。”

“灵魂不会死亡。”迪伦证实道，“但你仍然会受伤。精神上的痛苦有时比身体上的更糟糕。”

“是的。”弗兰平静地表示同意，“是什么样的保护措施？”

迪伦犹豫起来，一边是约束她的规则，另一边是弗兰的恐惧，她觉得左右为难。

她对灵魂的责任占了上风。

“这里有审判官。他们就像……嗯，就像警察。他们的工作是确保灵魂和平共处。但还有其他保障措施。我不能全部告诉你，但你可以指出不允许哪些灵魂接近你。那样的话，他们就不能从大门去找你了。”

“大门？”

迪伦皱起了眉头：“这很难说得清。你的迎灵官会给你一个更好的解释。总的来说，家园里的灵魂就是通过大门到各处去的。那些门是通道。”

“我能阻止别人利用这些门来接近我吗？”

“是的。”

“如果他们派别人来怎么办？比如找个朋友去执行他们的命令？”

“那么……审判官就会介入。”

“但那就太迟了，不是吗？伤害已经造成了。”

迪伦微微耸了耸肩，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应该跟你的迎灵官谈谈你的顾虑。”她终于提议道，“在这些事情上帮助你是他们的工作。”

弗兰皱了皱鼻子，显然并不满意。“好吧。我会的。”她突然冷笑一声，“我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是要相信天堂和地狱。奶奶经常说我需要做这个、做那个，否则我就会和魔鬼面对面，到时候我就追悔莫及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对吧？没有人评判谁该下地狱。

你们接收了所有人。家园就是人间的翻版。”

“在家园，你不必担心饥饿或疾病。”迪伦说，“在那里你永远有栖身之所，不需要每天为了养活自己而忙忙碌碌。你可以在那里过你想要的任何生活。”

弗兰没有理会她的话。

“我原以为来世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但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

人间其实并不差，是人把事情搞砸了。你们的家园里到处都是人。

贪婪、愤怒、自私、嫉妒的人。”她转过头，怒视着迪伦，“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负责摆渡的灵魂其实并没有资格去那里？杀人犯、强奸犯、独裁者，还有骗子。根本就没有测试，对吧？难道就没有一些灵魂，你会觉得他们直接消失更好？”

“事情不是这样的。”迪伦摇着头说。

“那应该是什么样的？”弗兰问道，“每个人都能拥有来世，还是必须自己去争取？”

“我不知道。”迪伦答道。她想过这个问题，还思考过很多次，只是她没有资格评价，当然也不能当着灵魂的面评价。“那该由谁来决定呢？”

“我们在人间有法官，他们把犯人送进监狱。在一些地方，法官还可以判处死刑。”

“你们的法官，会搞错吗？”

“不常！”弗兰心存戒备地说，然后她叹了口气，“嗯，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很确定他们不会。”

“那假设有人在人间犯了罪……”

“你是这么说的吗？人间？”

“是的。假设有人在那里犯了罪，进了监狱，死前获得了释放。

他们算不算已经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还是说，他们应该在来世再次受到惩罚？在决定谁可以进入来世时，决策者应该考虑这个因素吗？”

“我……我不知道。”

“他们歉疚与否重要吗？决策者是不是应该考虑犯人有没有后悔？”

“决策者不可能知道你的感受。他们又不是灵媒。”

“在人间是不能。”迪伦指出，“那么，对那些不能进入来世的灵魂，你会把他们送到哪里去？”

“我会让他们消失。噗。蒸发。”

“生命不是这样的。”迪伦平静地说，“火花一旦点燃，就无法熄灭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弗兰气哼哼地说。

“我并不是要反驳你。”迪伦说，“我只是没有答案。”

“现在这样就是不对。”

“我不确定对与错是否重要，反正现实就是如此。”

“一定有人在做决定。”

也许吧。但迪伦不知道是谁。有些问题没有答案，还有些问题最好不要问。

“也许只是需要有人来改变一下。”弗兰建议道。

“从不曾出现过变化，从开始到现在从未有过。”

“你在这儿待了那么久了吗？”弗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倒不是，以前摆渡人很少。可随着人间人口的增长，我们这样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这就是变化。”弗兰指出。她对迪伦苦笑了一下，“不管你愿不愿意，改变都会发生。”

“雨停了。”迪伦说，“要不要我生堆火？”

她忽然感觉有必要换个话题。有一点令人不安：她不太确定这是自己的意愿，还是另一股影响力施加给她的。她瞥了一眼外面的黑暗，担心审判官会突然出现，责备她不该让谈话进展到此等危险的地步。她很少与审判官接触，他们让她感到恐惧。

“不用了。”弗兰答，“我很好。我想……我想我只是希望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

“我去外面。”迪伦说，“但我不会走远，就在你喊一声便能听得到的地方。所以，要是你有事找我，喊一声就行了。”

弗兰点头表示明白：“谢谢。”

她坐在地板上，身子有些发僵。迪伦站起来，轻轻地走出了拖车。

雨水带走了空气中的暖意，一阵凉风拂过她的脸颊。她的衣服还有点湿，穿着很不舒服，但这不会给她造成任何伤害。

她和弗兰一样，也需要独处一会儿。

她们的谈话让她有些惊慌，原因有二。第一，她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第二，她认同弗兰说的很多话。然而，最让她忐忑的是弗兰最后的那句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改变都会发生。

迪伦也感觉到了改变即将来临。

然而，是什么改变，什么时候改变，为什么要改变，这些都是谜。

“你还好吗？”从她左边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迪伦知道那个摆渡人在那里，但没有与他打招呼，因为他和他的灵魂在一起。此时，那团小小的光球，也就是他指引的那个人正在不远处飘着。她现在看到那是个老人。

摆渡人和摆渡人不常说话。他们的责任是与自己负责摆渡的灵魂说话。但不时会有这样的机会出现。

“崔斯坦。”迪伦平静地回答。

“你看起来很激动。”崔斯坦道。

迪伦点点头承认了。她应该回去找自己的灵魂，把谈话引向快乐的童年回忆或最喜欢的食物。反正就是一些安全而空洞的话题。

然而，她发现自己的嘴自动张开了。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灵魂是否有资格？”

“有资格做什么？”

“继续存在。”

崔斯坦想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我怎么想其实不重要。

他们是生命，而生命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不会消亡。”

“可是，是否应该允许他们全部进入家园？是否应该引领他们所有人穿越荒原？”

崔斯坦歪着脑袋思索着她的话。他脸上留着浓密的胡子，但他的眼睛属于她认识的那个摆渡人。

“你会只引导那些有资格的人吗？”

“也许吧。”

“那其他的人呢？你就任由其他人，也就是那些坏人在荒原里游**？不受监督，无人守护，也不受约束？”

“可是，他们能做什么呢？”迪伦说。

“我不知道，但变化是不可避免的。”

迪伦愣住了：“我的灵魂也说了类似的话。她说改变必然会发生。”

“确实如此。”崔斯坦表示同意。

“你也感觉到了吗？”迪伦低声说，“你有没有……”

“我得走了。”崔斯坦前一秒还在，下一秒就不见了。迪伦能看见他正走向他的灵魂。她没有不满，那是他们的职责。

她回拖车找弗兰，心里仍然不安。如果她的直觉是对的，那么荒原即将发生变化。这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她的工作还是一样，还是要摆渡灵魂。她所需要做的就是集中精力履行自己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