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恩是个话匣子。穿过山谷的一路上，迪伦已经听灵魂将她短暂一生里的所有经历都讲述了一遍。迪伦原本就已经掌握了这些信息，毕竟每个摆渡人都是如此，以方便引导和安慰灵魂。但是，听伊莱恩亲口讲还是很有趣的。迪伦先前得知的只是一个个事实，就像在日历上标记出了所有重要的事件。从母亲的早逝到在学校遭受的欺凌，伊莱恩的讲述就像是把这一切变成了一本日记，给这个年轻女人身上发生的每件事都注入了思想和情感。祖母是个反复无常的人，虽然爱她，但也讨厌依赖她的帮助。她甚至还讲起了自己喜欢听什么音乐，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

这一切加在一起，便描绘出了一个完整的人。

尽管如此，她们的进展还是很慢，而且，迪伦已经开始有所感觉。

她的大脑深处出现了一种瘙痒感，告诉她要加快速度，把工作做完。

然后好去接下一个灵魂，再一个灵魂。她不清楚这股压力从何而来，只知道必须服从。是时候加快节奏了。

然而，前方横亘着一个障碍。着急是没有用的。

障碍便是那片湖。

太阳升起来了，迪伦把伊莱恩叫起来赶路，还保证今天虽然启程很早，但一路上会走得很轻松。

“快到了吗？”伊莱恩问道，她们走了还不到两英里，尚未抵达第一座山丘的山顶。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十几次了。头几次问是出于害怕，灵魂显然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得到肯定的答案。经过了连日的艰苦跋涉，再问这个问题，就多了几分不耐烦的意味。而伊莱恩已经准备好抵达终点了。

这很好。

但首先……

“快了。”迪伦说，“继续走。到了这座山的山顶，有好东西看。”

伊莱恩立刻加快了速度。迪伦别开脸，免得灵魂看到她唇边的微笑。作为摆渡人，她最享受的便是去了解她被分配到的每个灵魂。

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事能激发他们的积极性。

伊莱恩则喜欢惊喜。

“啊！”灵魂俯视着在晨曦中闪闪发光的广阔湖面，感叹道，“啊，太美了！”

迪伦也来到山顶。她们肩并肩地站着，望着下方的湖面。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湖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湖水倒映着点缀着朵朵白云的蓝天。

“你答应过今天少走路的，”伊莱恩说，声音里夹杂着些许指责，“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绕过去。”

“我们不是要绕过去，”迪伦纠正道，“我们要从湖面上过去。”

她开始朝下面的水边走去，由于是下坡，她的脚步快得多。附近有一座小船棚，但她没有理会，只是嘎吱嘎吱地走过鹅卵石，一直走到水轻轻拍打石块的地方。湖水清澈无比，湖底的每一个细节尽收眼底：光滑的沙子里混着鹅卵石，还点缀着水草。她蹲在地上，伸手舀了一把水，让水珠从手指间滑落。

水很冰，她的前臂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以示抗议。

她身后的鹅卵石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告诉她伊莱恩赶上来了，已经到了水边。

“真漂亮。”伊莱恩评论道，“可我们怎么过去？游过去？”

最后一句是笑着问的。

“有些人确实是那么过去的。”迪伦说着站起来，用裤腿擦干手，“但是有一条小船。我们可以划过去。”

“我不想游泳。”伊莱恩立即说。

“没关系。”迪伦朝她笑了笑，“不过……”

“不过？”

“我建议你下水游一会儿。这是个……象征。是清洗。这是荒原的最后一段了，过去就是家园了。去湖水里泡一泡，标志着一种全新的开始。抛开你过去肉体里的想法，摒弃过去的限制，拥抱全新的自己。但你不必非得这么做。”她看到伊莱恩脸上的不确定，便又说道。

“不。”灵魂回答，尽管这个词说出来时有点哽咽，“我明白了。

湖水……很冷吗？”

她走上前，把一只手伸进水里。她的眼睛立即瞪得老大，手指迅速抽了出来，用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以抵御寒冷。

“白天会变暖的。”迪伦保证道，“而且，你不必在水里待很久。”

“我有个朋友很喜欢游野泳。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那有多刺激。

她还发誓总有一天会说动我也去游，我说除非我死了。”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想必现在是时候了。”

迪伦把目光移开，给伊莱恩一点私人空间。这个灵魂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是那么隐忍，并没掉多少眼泪。然而，接受所失去的一切，比如抱负、梦想、孕育自己孩子的机会，却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在湖里泡一泡不可能实现这一点，但根据迪伦的经历，这么做确实能让灵魂拥有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就如同揭开了一个新的篇章。

她也很喜欢听他们在冰冷的水中冻得尖叫。

“我去把船弄过来。”迪伦说。

她留下伊莱恩独自站在湖边，凝视着广阔的湖水。船棚很小，里面只有一艘船：那是一艘小划艇。把小船从棚子里拖出来颇费了一番周折，但小船一滑入浅滩，就变得很服帖，只需轻轻一推就能平稳地滑行。用来划船的两把桨都挂在钩子上等待着。

“准备好了吗？”她问伊莱恩。

伊莱恩看起来犹豫不决，似乎并不想爬到船上去，但她还是脱下鞋袜，跳进了浅滩。被冷水一激，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你还说水会变暖，我可不相信。”

“我是说过会变暖。”迪伦笑着说，“但我可没说什么东西会变暖。”

“哈。”伊莱恩把鞋袜扔进小划艇，自己也爬了进去。船被她一压便摇晃起来，她失去了平衡。迪伦赶忙抓住船边，防止船一个侧翻，让灵魂脸朝下栽在浅滩里。

伊莱恩一坐稳，迪伦也上了船。她使劲儿把桨扭到合适的位置，划了起来，先把船调转到正确的方向，然后驶入了深水区。

“你一定很讨厌这一段。”伊莱恩看着迪伦费力地操纵船桨，说道。

“什么？”

“穿湖而过这一段。你看起来划得很辛苦。”

“啊，我明白了。事实上我很喜欢。在水上的感觉棒极了。划船也不算太糟。水很乖，会帮我移动小船。也许在人间不是这样。”

“有一次学校旅行，我试过划独木舟。可真是烦透了。我想去哪里，独木舟偏偏就不去，后来船还翻了，我怎么也出不去。防溅板把我困住了。我还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

“我很抱歉。”迪伦对伊莱恩露出一抹同情的微笑，“我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当然，你不必在水里游泳。”

“没关系，我不怕。尤其是在这样的水中。湖水这么清澈，这里虽然深，但我还是能一眼看到底。”伊莱恩俯下身，凝视着湖水深处，“这里有鱼吗？”

“没有。水里空空如也，只有水草。”

此时，她们已经到了湖心。迪伦不再划桨，由着小船缓缓停下。

“这里？”伊莱恩问道，“我要从这里跳下去吗？”

“除非你愿意。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只在船里坐着。享受片刻的平静。有些人就很喜欢冥想。”

伊莱恩做了个鬼脸：“我不擅长这个。祖母常常建议我试试瑜伽之类的东西。为了哄她开心，我也试过几次。可我实在喜欢不起来。

我想我就是不喜欢坐着不动。你知道的，我总觉得应该找点事做。”

“是的。”伊莱恩一直是个开朗的伙伴，迪伦也很喜欢她的陪伴，但她永远不会说伊莱恩是个安静的人。即使是现在，她也有些坐不住，她的目光投向了水面，思想则已经扎进了湖水那冰冷的怀抱。

“那你也下去游吗？”伊莱恩问道。

“我待在船上。”迪伦答，“要是刮风，有时会把船吹跑的。这里是深水区，要回船里可不容易。我在船里把你拉上来会容易一些。”

这两种说法都是事实，却不是迪伦不想下水的真正原因。她在湖中游过很多次，很喜欢自由自在地漂浮在水面上的感觉。有那么片刻的时间，那感觉就像与她负责摆渡的灵魂断开了联系，只剩下她自己。

但最近不是这样。

虽然清澈的湖水依旧闪闪发光，但不像以前那么诱人了。当迪伦凝视着湖底时，一股不祥的感觉让她望而却步。那是一种奇怪的预感，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什么依据，但她隐约觉得，这片湖不再是一个可以让人重生的地方，也不能重新塑造灵魂了，那样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用不用脱衣服？”伊莱恩问道，打断了她的沉思。

“你可以脱。”迪伦说，“我的意思是，要是你想穿着也行，反正最后也会干，不过别人是看不到你的。”

她向伊莱恩解释，会有不同的摆渡人引导灵魂穿越荒原。这里是一个共享空间，不过每个灵魂都会分得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部分。

只有迪伦能看到伊莱恩的形体，至少在她到达家园之前是这样。也许她不应该透露荒原里的运行模式，可从不曾有人告诉迪伦不能这么做，况且灵魂们有太多的问题。似乎只有回答这些疑问，再加以慰藉，才算公平，毕竟其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那么骇人。

“好吧。”伊莱恩突然说，“好吧，我要下水了！”

她起身，双手伸向衬衫的下摆，但小船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左摇右晃，一时间情况十分惊险，伊莱恩立即蹲了下来。

“哎呀。”她喃喃地说。

她只好蹲着脱掉衬衫和裤子，把它们整齐地叠好，放在鞋子旁边。

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绕过船边，身体微微地向下探过船的边缘。她试着把一条腿从船边滑进水里，但眼瞅着划艇又要翻倒，她连忙尖叫着抓住了船边。

“我该怎么做？”她看着迪伦问，迪伦抓住两边船舷，试图用自己的体重来抵消伊莱恩笨拙的动作造成的摇晃。

“跳下去！”迪伦说。

“跳下去。好吧。”伊莱恩站起来，这次的动作小心多了。她端详着湖水。就在迪伦以为她要临阵退缩的时候，她猛地从船上跳了下去。湖面上顿时溅起了很大的水花，不过迪伦几乎没有注意到。

她正忙着让摇晃的船身稳定下来，免得自己也一头栽进水里，和伊莱恩一起游泳。

她刚把小船控制住，就从船边探出身子，盯着水里。伊莱恩在那里，游到了水面下很深的地方。穿过流动水流的光影让迪伦产生了错觉。在叫人心跳骤停的一刹那，她似乎看到伊莱恩的灵魂躺在那里，没有活动的迹象，静止不动，但紧跟着那个灵魂猛地向上游动，浮出了水面。

她冲出水面后把头一甩，长发上冰冷的水滴像漫天雨水一样落了迪伦一身，然后，她大叫起来。

“太冷了！啊，老天，真冷。不过感觉棒极了。”

看到伊莱恩这么高兴，迪伦微微一笑，看着灵魂转而仰面浮在水上游了几下，然后面朝下，以略显笨拙的蛙泳姿势游回到了船边。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太兴奋了！但我的手指和脚趾都麻木了，我想我还是上去吧！”

“来吧。”迪伦伸出一只手，帮助伊莱恩撑着船边回到船上。

灵魂的皮肤上布满了鸡皮疙瘩。“躺下，放松放松。晒晒太阳，一会儿就暖和了，内衣也能晒干。”

伊莱恩照做了，迪伦抓起桨，开始向对岸划去。阳光直射下来，微风徐徐，伊莱恩静静地躺着，迪伦感到心满意足。这一刻是那么宁静祥和。她对这片湖所起的奇怪预感现在看来不过是她的凭空想象。

时间过得太快了。不一会儿，船便搁浅了，船底刮擦着卵石。

伊莱恩睁开眼睛，盯着迪伦，眼神似乎平静了很多，镇定了很多。

不知怎的，还显得苍老了一些。

“我想你是对的。”她说，“想来这确实是我需要的。现在，我感觉自己……准备好了。我感觉自己不一样了。”

“我很高兴。”迪伦答道，“那我带你去家园吧。”

她们没有去最后一个休息点。此时还是下午早些时候，伊莱恩终于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荒原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这正合迪伦之意，那股压力仍在她的胸中挥之不去，毕竟这次一路上走得太久了。

从荒原到家园的过渡十分自然，灵魂完全看不出来。只有迪伦知道她们是在什么时候跨过的界限。在这一步和下一步之间，她感觉到了变化。一种温暖且舒适的感觉扑面而来，那是荒原中所没有的感觉。每当她回到荒原去接下一个灵魂，她总能感觉到那种缺失，就仿佛一种空虚感。要是有得选，她愿意做司官萨利的工作。这会儿，萨利凭空冒出来迎接她们。

但她别无选择。

萨利也一样别无选择。

也许司官萨利更愿意去穿越荒原呢。那样就可以靠近人间，与那里接触，从而摆脱家园的束缚，家园是很温暖、很舒适，却依然是一种桎梏。

“萨利。”她说。

她感觉到身边的伊莱恩吃了一惊，因而知道灵魂也看见了萨利。

如果在此之前灵魂并没有发自内心地接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现在往往才是他们大受震惊的时刻。荒原就如同人间的翻版，只是没有生命而已：湖中没有鱼，花丛中没有昆虫嗡嗡地飞来飞去，天空中也没有飞鸟翱翔。摆渡人会让自己在灵魂眼里显得很会安慰人，很有吸引力。如果迪伦现在突然出现在人间，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表示惊讶。她的样子与其他人类没什么两样。

萨利却不一样。

这位司官只是略有人形，她的形态更多还是虚无缥缈的。她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芒，虽然拥有人的所有特征，但面容不像人。迪伦认为萨利很漂亮，但很多灵魂都非常害怕她。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这位司官是那么温柔善良，灵魂即便怕她，这种印象也不会持久。

“伊莱恩·蒙哥马利，”萨利轻声说，“欢迎你来到家园。”

伊莱恩的惊恐很快变成了好奇。萨利的声音就像她本身一样，是那么美丽，那么能安抚人心。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记录室。也许你想找找家人。”

伊莱恩脸上流露出极度渴望的神情。

“我妈妈。”她低声说，“我想见我妈妈。”

“她就在这儿。”萨利向灵魂保证，“来，我们去找她。”

萨利转过身，伸出一只胳膊，示意伊莱恩走在前面。灵魂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转向迪伦。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她问道。

“我可以待一会儿。”迪伦说。

伊莱恩有些紧张地对她笑了笑：“谢谢你。”

她向萨利走去，脸上多了几分自信。迪伦跟着二人穿过前面路上突然出现的一扇门，门内是记录室，里面放着很多书架和数不清的记录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