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1 / 1)

由于采冰人大量开凿,湖面往往过早解冻,因为在风的吹拂下,就是再冷的天气,水波也会消蚀掉周围的冰块。但是那一年,瓦尔登湖的情形并非如此,因为它很快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新衣,换掉了旧的衣服。这个湖一向没有附近的湖解冻得早,因为湖水很深,况且又没有溪流从湖中穿过融化或消蚀掉冰块。我从未见过它在冬天开冻过,只有1852至1853年除外,那一年对许多湖泊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瓦尔登湖通常于4月1日开冻,比弗林特湖和美港晚了一周或10天,开始融化的地方是北边和较浅的地方,而冻结也正是从这儿开始的。同周围的水域相比,它更好地体现了这一季节的绝对进展,因为反复无常的气候变化对它丝毫没有影响。3月,一连几天的严寒能大大延误其他湖泊的开冻时间,而瓦尔登湖的温度则在稳步上升。1847年3月6日,将温度计放到瓦尔登湖的湖心,测得的温度是华氏32度,即冰点,放到湖岸,则是华氏33度;同一天,将温度计放到弗林特湖的湖心,测得的温度是华氏32.5度,放到离岸12杆远的浅水里,一英尺厚的冰层下面,测得的温度是华氏36度。在弗林特湖,深水与浅水的温差为华氏3.5度,而事实上,此湖大都比较浅,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此湖比瓦尔登湖解冻得早。到了此时,最浅处的冰比湖心的冰要薄几英寸。到了仲冬,湖心最暖,冰也最薄。同样,到了夏天,在湖边涉过水的人都知道,靠近湖岸的水只有三四英寸深,但水温却要比深水处的水面温度高,同时也要比水底高。到了春天,太阳的影响不仅是增加空气和大地的温度,而且它的热量还穿透了1英尺多厚的冰层,将热量从浅水处的水底反射到水面,温暖了湖水,融化了冰的下面,同时太阳直射,又融化了冰的上面,使得冰变得参差不齐,冰里的气泡不断释放,上下同时凸起,像蜂窝一样排列,直到最后一场春雨让它们彻底消失。跟树木一样,冰块也有自己的纹理,冰块开始融化或成蜂窝状的时候,无论冰块处于什么位置,气泡都和水面保持直角。水面下如有一块岩石或一根树木,水面上的冰就会很薄,常常被反射过来的热量所消融。我听说有人在剑桥做了一个木质的浅湖进行冷冻试验,他们让冷空气在下面循环,而且上下都有冷气,但是太阳光照到水底反射上来,大大抵消了这一优势。冬季的一场暖雨将融化瓦尔登湖的雪冰,在湖心留下一块黑黝黝的透明坚冰,这时沿湖一带就会出现一条蜂窝状的厚厚白冰,有一杆多宽,这就是热量反射的结果。正如我说过的,冰块里面的气泡犹如取火镜,将下面的冰渐渐消融。

这一年四季的现象,天天都在湖上出现,但是规模较小。一般说来,浅水比深水暖得快,虽然也暖不到哪儿。每天晚上到第二天清晨,浅水比深水要冷得快。这一天就是一年的缩影,夜晚是冬天的缩影,早晚是春秋的缩影,而正午就是夏天的缩影。冰块的爆裂声预示着温度的变化。1850年2月24日,经过一个寒冷的夜晚,迎来了一个融融的早晨,我到弗林特湖去消磨一天,却惊奇地发现当举起斧头劈砍冰块时,冰块发出了隆隆的回音,像一面铜锣一样,响彻好几杆远,仿佛我敲打的是一面绷紧了的鼓。日出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太阳从山上斜照下来,这时,湖泊感受到了阳光的热量,开始发出隆隆的声响;它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就像一个人刚刚醒来,声音越来越大,一直持续了三四个小时。中午,它睡了一会儿午觉,到了晚上,正当太阳收回其影响的时候,它又隆隆地响了起来。气候正常的时候,湖泊每天晚上都要鸣放礼炮。但是到了中午,爆裂声不断,空气也少了许多弹性,湖泊彻底失去了共鸣,到了这时,就是你去敲击湖面,恐怕鱼儿和麝鼠也不会感到震惊。渔夫们说“湖上的雷鸣”吓得鱼儿不敢上钩,虽然我看不出气候有什么变化,但是湖泊却能感受到。这么大,这么冷,而且皮又这么厚的一个湖泊,居然这么敏感,谁会想得到呢?然而,凡事皆有其规律,它发出雷声,目的就是要人们服从,就像春天到来,植物就要发芽一样。大地**众多,生机勃勃。湖泊越大,对气候的变化也就越加敏感,就像管子里的一滴水银一样。

我到林中居住,一个**就是我有空闲时间有机会看到春天的降临,最后,湖里的冰开始呈现出蜂窝状,我从上面走过时,脚后跟都能放进去。雾、雨和越来越暖的太阳渐渐融化了积雪,人们感到天也越来越长了;我觉得我已不必添加木料,就能度过这个冬天,因为旺火已不必要了。我密切注意着春天的第一个信号,听听鸟儿飞来时偶尔发出的乐音或花斑松鼠的啁啾,因为它的食物也该吃得差不多了,或看看土拨鼠从冬巢中大胆地溜出来。3月13日,冰块还有近1英尺厚,我就听到了蓝色鸣鸟、北美歌雀和红翼鸫的鸣叫。天气越来越暖,冰块不再给湖水消蚀,也不像在河水里一样融化后漂走;虽然岸边半杆宽的地方已彻底融化,但是湖心却依然呈现出蜂窝状,浸满了水,因此冰块6英寸厚的时候,你还可以将脚踏在上面,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一场暖雨过后或许又下了一场雾,于是冰块彻底消失,和雾一道悄悄溜走了。有一年,我穿过湖心,仅仅5天之后,冰块就彻底消失。1845年,瓦尔登湖第一次全面开冻是4月1日;1846年是3月25日;1847年是4月8日;1851年是3月28日;1852年是4月18日;1853年是3月28日;1854年大约是4月7日。

我们生活在一个冷热悬殊的气候里,河流与湖泊的开冻,天气的稳定,凡与这些有关的每一件事情都令我们感兴趣。天气变暖的时候,住在河边的人夜里会听到冰裂的声音,轰隆一声,像大炮一样响得惊人,仿佛冰封的锁链彻底断裂。没过几天,我们就看到冰块彻底消融。随着大地的震动,鳄鱼从泥土中钻了出来。有一位老人,对自然的观察细致入微,天工的一切造化,似乎他都了如指掌,仿佛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自然就曾上过船台,而他正好帮助自然安装过龙骨——现在他已长大成人,就是活到玛土撒拉[1]的年岁,他也增加不了更多的自然知识——他告诉我,春天里的一天,他提着枪,乘着船,准备去打几只鸭子,听到他对自然现象感到惊奇,我不禁诧然,因为我还以为他和自然之间没有什么秘密。草地上还有冰,可是河里的冰却已**然无存,于是他从居住地萨德伯里顺流而下,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美港,意想不到的是他发现大部分湖面上还覆盖着坚冰。这是一个温暖的日子,可是湖面大都还给冰块覆盖,看到这些,他不禁感到诧异。由于一只鸭子也没看到,于是他将小船藏到湖中一个岛的北边,也可以说是背面,然后隐身于南边的一个灌木丛中,等待鸭子的到来。离岸三四杆远的地方,冰块已经融化,水面光滑温暖,水底一片泥泞,鸭子就喜欢这种地方,他想用不了多久鸭子就会到来。他在那儿静静地躺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听到了一阵低沉似乎十分遥远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庄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与他听到的其他声音截然不同。这声音渐渐增强,仿佛它的尾声会产生一种普遍效应,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这声音十分沉闷,一会儿急促,一会儿狂吼,仿佛一大群飞禽就要到来,于是他抓起枪,一跃而起,十分兴奋,然而,令他吃惊的是,就在他躺在那儿的时候,一大块冰已经行动起来,向岸边漂浮,他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冰的边缘撞击湖岸的声音——刚开始还比较温柔,一口一口地啃着、碎裂着,但到了最后,却向上翻腾,小岛周围,碎片溅得很高,然后又落下来,复归平静。

最后,太阳光终于直射下来,暖风吹散了雾和雨,融化了岸边的积雪,大地上,香烟缭绕,褐白相间,面对这星罗棋布的风景,吹散了迷雾的太阳微微一笑,而游客则穿过烟雾,从一个小岛摸到另一个小岛,欣赏着上千条溪涧的潺潺流水发出的轻快音乐,这些溪涧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冬天的血液,现在它们正把这血液带走。

我到村里去总要经过铁路,泥沙解冻后,就会顺着铁路上的一个深坑侧面向下流,形成各种形态,对我来说,观看这些形态,给了我莫大的喜悦,这么大规模的现象,真是难得一见,不过话又说回来,自从铁路发明以来,新近露面,由合适的材料构成的路基一定增加了不少。这材料就是沙子,粗细不同,色彩迥异,同时还夹杂着一点泥土。春天降霜的时候,甚至在冬天解冻的时候,沙子就已顺着斜坡向下流淌,就像火山爆发后的熔岩一样。有时候,沙子穿过积雪,向外流淌,淹没了从前见不到沙子的地方。无数的小溪纵横交错,呈现出一种混合产物,它一半顺从潮流的规律,一半顺从植物的规律。沙子流淌时,样子就像那多液的树叶或藤蔓,不断向外喷洒,有1英尺多深,如果你向下看,会发现它很像那既似锯齿又像鳞甲,同时又长有苔藓的叶状菌体,要不你就会想到珊瑚、豹爪、鸟脚、大脑、肺脏以及各种形式的排泄物。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其形状与色彩我们在青铜器上见过模仿。这样一种建筑学上的叶饰,比老鼠勒叶形装饰、菊苣、常春藤或任何植物的叶子都要古老、典型;也许在某种情况下,它们注定要成为未来地质学家的一个难题。整个深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这是一个岩洞,洞中的钟乳石已经呈现在阳光之中。沙子真是丰富多彩,令人赏心悦目,什么棕色啦,灰色啦,淡黄色啦,淡红色啦,各种铁的色彩,全都包含其中,等到它流到路基下的排水沟里,就会平铺开来,形成浅滩,各种小溪失去了它们的半圆柱形状,变得越来越平,越来越宽,如果再潮湿一点,它们就会汇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几乎平坦的沙洲,但是色彩依然丰富、美丽,你可以从中找出植物的原始形态。最后,它们到了水里,变成了沙洲,就像河口形成的那些沙洲一样,到了这时,植物的形态就消失在湖底的道道波纹之中。

整个沙洲高20到40英尺,有时候,沙洲上覆盖的就是这种叶饰或细沙裂缝,这在一侧或两侧都有,约四分之一英里,这就是一个春日的产物。这种细沙叶饰的惊人之处在于它突然诞生。我看到路基的一侧毫无生气,因为太阳首先照在一侧,而另一侧则是这华丽的叶饰,这就是一个小时的创造结果。我深受感动,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站在一个创造了世界与我的艺术家画室里,来到了他依然工作的场所,看到他摆弄着路基,运用自己过剩的能量将他的新鲜设计涂得到处都是。我感到自己离地球的心脏越来越近,因为沙子的外溢呈现出叶状的形态,跟动物的内脏一样。因此,从细沙当中,你可以感受到植物的叶片。难怪大地要用叶子在外面表现自己,而内心却要为这种观念费神。原子已经学会了这个规律,并已孕育了果实。悬垂的叶子从此看到了自己的原型。无论是地球还是动物,它们的内部都有一片潮湿的厚叶,这个词特别适用于肝肺和脂肪叶(它的希腊语源是λειβω,拉丁文为lapsus,意为“流淌”“向下流淌”“消逝”;λοβοs拉丁文为globus,意为“叶”“地球”,还有lap,flap和许多其他的词),从外部看,这是一片干燥的落叶(leaf),就连f和v也是挤压发出的b音,叶(lobe)的词干是lb,b为浊音(单叶片为b,双叶片为B),l为流音,在后面推动着它。在地球(globe)一词中,glb中的喉音g增加了喉容量的意义。鸟儿的羽毛和翅膀也是叶子,只是更干、更薄。就这样,你从土地中的一个笨拙蛴螬变成了轻盈活泼、翩翩起舞的蝴蝶。地球不断地在超越自己、改变自己,在自己的轨道上生出了双翼,就连冰也是以精美的水晶叶体开始的,仿佛它流进了一个个模型,然后由水生植物的叶子在水这面镜子上压下印模。整棵树也不过是片叶子,河流的叶子更大,叶子的汁挤在大地中间,而城镇则是排在叶腋上的虫卵。

太阳下山后,沙子停止了流淌,可是等到了早上,这些溪流重又开始流淌,并且不断分叉,形成无数个支流。或许在这儿,你可以看到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你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一开始从正在融化的沙团中流出一股柔软的沙流,尖端像水滴,像手指球,这股沙流缓慢而盲目地向下流淌着,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它也变得越热越潮,到最后流量较大的部分为了顺从最富惰性的那部分的规律,同后者分道扬镳,独自形成一个弯弯曲曲的渠道或动脉,从中你可以看到一条银色的小溪闪闪发亮,像一道闪电,从一个叶片或分支流到另一个,而且还不时地给细沙所吞没。细沙流淌时,组织得既快又好,真是令人惊叹,它利用沙团提供的最好材料在渠道两侧形成尖尖的边缘。这就是河流的源头。河水沉淀下来的硅状物里,或许就有骨骼系统,而在更加纤细的土壤和有机物里,或许就有我们的肌肉纤维或细胞组织。人是什么?一团正在融化的泥土而已。人的手指球只不过是一滴凝结物,手指和脚趾从正在融化的躯体中流出,达到了自己的极限。在一个更为祥和的天空下,谁知道人体会扩大流淌到什么地步?难道人的手掌不就是一张铺开了的棕榈[2]叶,有叶,还有叶脉?耳朵可以想象为一片苔藓(umbilicaria),挂在头的两侧,有叶或水滴作为垂饰。唇(labium),大概来自劳动(labor)——从洞穴似的嘴巴里伸出或上下交叠。鼻子是一个明显凝结了的水滴或钟乳石。下巴则是更大的一滴,脸上的东西全都汇聚于此。双颊是一个滑槽,从眉毛一直滑到脸谷,由颧骨将其顶住,加以扩散。每片草叶的厚叶就是一滴浓浓的水滴,有大有小,叶片就是叶的手指,叶片越多,流的方向也就越多,如果温度再高一些或影响再大一些,它就会流得更远。

由此看来,这个小小的山坡已经揭示出了各种自然运作的规律。大地的创造者只专利了一片叶子,有哪个尚博良[3]能够为我们破译这片象形文字,好让我们翻开新的一页?这个现象比繁茂肥沃的葡萄园更令我们振奋。不错,它的性质有点像排泄,什么肝脏啦,肺脏啦,肠子啦,无穷无尽,仿佛地球翻错了方向,但是这至少表明自然也是有肠子的,而且还是人类的母亲。霜冻从大地里冒出,这就是春天,草木青青、繁花似锦的春天还没到来,它就显现了,就像有规则的诗歌还没涌现,神话就已诞生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涤除冬天的烟雾和消化不良。它使我深信,地球仍处于襁褓时代,婴儿的手指四处伸展。光秃秃的额头长出了新的鬈发,万物都是有机的。这些叶状物体堆在堤岸两旁,犹如熔炉的炉渣,表明自然内部正“熊熊燃烧”。大地不是僵死历史的一个纯粹片段,就像一页页书本,层层交叠,留待地质学家和文物学家去考察,而是活生生的诗歌,就像树叶,先于花朵和果实发芽。这不是一个化石地球,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地球,相比之下,一切动植物的生命就像那寄生虫,紧紧地依附在这一了不起的中心生命上。它的阵痛将会把我们的残骸从坟墓中抛出。你可以把你的金属熔化,锻造成美丽的形态,但它们绝不会令我兴奋,真正令我兴奋的只有这熔化了的地球所形成的图案。不仅仅是熔化了的地球,而且还有地球上的制度,都是可塑的,就像陶工手上的泥土一样。

过不了多久,不仅仅是这些堤岸,而且每座小山、每片平原、每个洼地都有霜从地底冒出,就像一只冬眠醒来的四足动物,从洞里爬出来寻找音乐的海洋,或迁徙到云中其他地方。温柔善劝的融化之神比挥舞铁锤的雷神托尔[4]要强多了。一个是将其融化,另一个则是把它打成碎片。

土地上的积雪已经部分融化了,几天温暖的日子过去之后,地面已干燥一点。这时,将新年刚刚冒出的柔嫩景象同抵抗严冬已经枯萎了的草木的高贵之美做一番比较,还是一件颇为愉悦的事。永久花、黄花、北美蔷薇和那些优雅的野草比夏天要明显迷人,仿佛它们的美直到这时方才成熟;甚至连羊胡子草、香蒲、毛蕊花、狗尾草、绒毛绣线菊、白色绣线菊以及其他一些梗茎强健的植物,都成了最早飞来的鸟儿用之不尽的谷仓。这些都是些合宜得体的杂草[5],至少也是孤寡自然的外部点缀。我特别迷恋羊毛草禾束似的拱形顶,它将夏天带入到我们冬天的回忆中,是艺术喜欢模拟的那种形式,在植物王国里,这些形式跟天文学一样,同人类心目中的那些形式有着相同的关系。这是一个古老的风格,比希腊语和埃及语还要古老。冬天里的许多现象使人想起无法描述的温柔与纤细娇嫩的雅致。我们常常听说这个冬日之王被描绘成粗暴爱闹的暴君,而实际上,他在用一颗情人的温柔之心装点着夏日的长发。

春天临近,我正在读书写字,红松鼠来到我的屋下,它们成双成队,直接跃到我的脚下,一会儿叽叽咕咕,一会儿又叽叽喳喳,这种声音十分古怪,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要是我跺了跺脚,它们只会叫得更响,仿佛它们存心胡闹,将恐惧与尊严置之度外,对人类的斥责也置若罔闻。不行,你别老是叽咔哩叽咔哩地叫着,对于我的斥责,它们充耳不闻,全然感受不到斥责的威力,反而破口大骂,弄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新年伊始,希望又变得越发年轻!尚未完全光秃的潮湿田野里隐隐传来了清越的啁啾,这是蓝色鸣鸟、北美歌雀和红翼鸫发出的欢叫,仿佛冬天最后的雪花在叮当飘落!在这样一个时刻,历史、年表、传统和一切文字启示又算得了什么?小溪欢唱,流露出春天到来时的喜悦。泽鹰低低掠过草地,寻找刚刚苏醒分泌黏液的第一批动物。整个山谷都能听到冰雪消融时的下沉声音,湖中的冰块迅速溶解。小草像一团春火,燃遍了山坡,“et primi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cata[6]”,仿佛大地发出一片内热,欢迎太阳的回归,火苗的色彩不是黄的,而是绿的,这是青春长驻的象征,而草叶皮则似一条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流向夏天,不错,它给霜冻耽搁了一下,但是不久它又向前推进,掀起去年干草下的嫩枝,让里面的新生命茁壮成长。它一步一步地长着,就像小溪从地里渗出一样。它和小溪几乎同源,因为在六月的生长期里,小溪干涸,草叶皮就成了它们的渠道,一年又一年,牛羊在这常绿溪里饮水,而刈草的人则早早跑来割草,准备过冬的储备。因此,人类的生命即使灭绝,也依然会生长出永恒的绿色叶片。

瓦尔登湖在迅速溶解。沿着湖的西北两侧,有一条两杆宽的运河,而东侧则更宽。一大片的冰块从主体裂开。我听到北美歌雀在岸边的草丛中吟唱着:“——呕呖,呕呖呕呖——叽噗,叽噗,叽噗,喳,喳——喳,维咝,维咝,维咝。”它也在帮忙破冰开口[7]。冰边的大片曲线多么潇洒啊!它跟岸边的冰块一唱一和,只是更为规则!由于最近的一段严寒,冰块格外坚硬,冰块上湖水流淌,泛出水波,犹如宫殿里的地板。但是风徒然地向东刮去,掠过乳浊的冰面,直到吹皱对岸活的水面。看着这缎带似的湖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是光辉灿烂,光秃秃的湖面上欢乐不断,青春焕发,仿佛它说出了水中的鱼儿和岸边的细沙的欢乐——这是鱼的鳞片上泛出的银色光辉,仿佛整个湖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这就是冬天与春天的对比。瓦尔登湖死而复活。但是我说了,这个春天湖面开冻得更加稳健。

从风暴和冬天转到晴朗而温暖的气候,从黑暗和懒散的时刻转向明亮而开朗的时刻,这是一个万物称颂、令人难忘的转折点。最后,一切似乎来得非常突然。突然,我的屋里射进了光线,虽然黄昏已近,而且冬日的浮云仍然悬挂在天空,屋檐下还滴着一滴一滴的冻雨。我向窗外看去,瞧!昨天还是冷冰冰的灰色冰块,此刻却已安卧着透明的湖泊,像夏日黄昏一样宁静,充满希望,它的胸膛映照着夏日黄昏时的天空,但是头顶上却见不到这种景象,仿佛它跟遥远的地平线心心相映。我听到远处有一只知更鸟,几千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就是再过几千年,我想这种乐音我也不会忘掉。歌声甜美、清悦,一如往昔。啊!一个新英格兰夏日结束后,黄昏时出现的知更鸟!要是我能找到它栖息的枝丫就好了。我指的是它,我是说枝丫。至少这不是候鸟(Turdus migratorius)。我房屋四周的油松和矮橡树久已低垂,此刻却突然恢复了它们的特性,看上去更加明亮、更加苍翠、更加挺拔、更富活力,仿佛得到了雨水的有效清洗,开始复原。我知道再也不会下雨了。只要看看森林的枝丫,是的,看看你的堆木场,你就可以说出冬天是否已经过去。天越来越黑,一群野鹅尖叫着低低掠过森林,吓了我一跳,仿佛疲倦的游客从南方的湖泊飞来,但时间已晚,于是大声诉苦,相互安慰。站在门口,我能够听到它们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在它们向我的屋子飞来时,它们突然看见了我的灯火,吵嚷声顿时静了下来,它们盘旋而去,在湖上安顿了下来。于是我进屋关上门,在森林中度过了我的第一个春宵。

清晨,我站在门口,透过雾霭,看着野鹅在湖心浮游,离我有50杆远,这么多,这么喧闹,仿佛瓦尔登湖就是一个供它们嬉戏的人工湖。但是等到我站到湖岸,它们的领队立刻发出一个信号,于是它们纷纷拍击翅膀飞出水面,它们排成一列纵队在我的头顶盘旋,一共29只,然后它们径直向加拿大飞去,领队还不时发出有规则的叫声,仿佛在吩咐它们到更加浑浊的湖中用餐。与此同时,一群野鸭也飞了起来,随着它们更吵嚷的兄弟向北方飞去。

有一个星期,我听到一只和队伍失散了的野鹅在迷雾蒙蒙的清晨盘旋、摸索、尖叫,寻找伴侣,它仍住在林中,它的叫声十分响亮,超出了森林的承受能力。到了4月,就可以看到一小群鸽子疾速飞来,到了适当的时候,我就会听到紫雀燕在我的林中空地叽叽喳喳,虽然城里似乎并没有多多少,让我也能养几只。我想它们属于古代的鸟类,白人还没来此之前,它们就已在空心树中栖居了。几乎在各个气候带,乌龟和青蛙都是这个季节的先驱和信使,鸟儿一边飞翔,一边歌唱,羽毛闪闪发亮,植物一跃而起,生长茂盛,风儿也吹了起来,仿佛要纠正两极的这一轻轻动**,保持自然的平衡。

在我们看来,四季更迭,各有其特色,因此,春天的降临就似鸿蒙初辟、宇宙诞生、黄金时代实现一样。

Eurus ad Auroram,Nabathacaque regna recessit,

Persidaque,et radiis juga subdita matutinis.

东风退回到黎明女神奥罗拉和纳巴泰王国[8],

退回到波斯和晨光下的山岭。

……

人类出世。无论是造物主为了创造

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用神的种子创造了他,

还是大地刚从高高的苍穹坠落,

但却保留了同一个天空的种子。[9]

一场细雨过后,青草更青。同样,一旦有更好的思想注入,我们的前景就会越发光明。如果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现在,利用眼前的每一个机遇,就像小草稍被露水沾湿,就会承认露水对它的影响,而且没有将时间用在弥补失去的机会,即我们所谓的尽责,那么我们必将洪福不浅。春天已经来临,而我们仍在冬天徘徊。在一个春日融融的清晨,人类的一切罪恶都得到了宽恕。这是一个邪恶消亡的日子。有这样一个太阳照耀,就是再邪恶的罪人也会回头。我们自己恢复了纯真,自然也就会看到邻居的纯真。昨天你还认为你的邻居是个小偷,一个醉鬼,一个好色之徒,不是可怜他就是鄙视他,对世界充满了失望,但是灿烂的阳光温暖了这个春天的第一个清晨,世界重新得到了塑造,你碰到他在静静地工作,看到他枯竭、**逸的血管里,快乐静静地在膨胀,祝福着新的一天,同时像婴儿一样,天真地去感受春天的影响,他的一切过失都给忘了。他的身上不仅充满了善意,甚至还有一种神圣的味道,寻求着表现方式,也许盲目无效就像新生的本能,时间不长,南山坡再也没有粗俗的笑话回**。你看到他多节的树皮上,一些天真纯洁的嫩枝正在准备抽芽,尝试着新一年的生活,柔嫩、新鲜,跟幼苗一样。他甚至还进入到上帝的欢乐领地。为什么狱卒还不打开监狱的大门?为什么法官还不撤销他的案子?为什么牧师还不解散他的教徒?这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遵从上帝给他们的暗示,也没有接受上帝慷慨赐予众人的大赦。

“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10]

黄金时代首次诞生,既没有复仇者,

也没有珍视忠诚和正直的法律。

没有惩罚和恐惧,也没有吓人的字眼。

镌刻在高高挂起的黄铜上,恳求的民众不用害怕

法官的言语,没有复仇者,一切皆安全。

山上伐下的松树也不会跌到

水波里,让它看看异国的世界,

凡人知道的不外乎自己的湖岸。

……

春天漫漫无穷,宁静的和风温暖地

吹拂着没有播种就出生的花朵。[11]

4月29日,我在九亩角桥附近的河岸钓鱼,当时,我正站在摇曳的小草和麝鼠埋伏的柳树根上,就听到一声奇特的咯咯声,有点像孩子们手指敲木棒的声音,于是我抬头望去,看到了一只小巧优美的鹰,犹如夜鹰,一会儿像水波,扶摇直上,一会儿又飞身而下,俯冲一两杆远,向人展示自己的羽翼。阳光下,羽翼闪闪发光,犹如一根缎带,又像贝壳里的珍珠。这一景象使我想起了猎鹰,这一项运动不知道塑造了多少高贵,引发出多少诗歌。我觉得这只鹰可以称作灰背隼,不过我对它的名字并不在乎。这是我见过的最为飘逸的一次飞翔。它不像蝴蝶那样翩翩起舞,也不像老鹰那样搏击长空,而是在田野上空骄傲地翱翔,纵横嬉戏,它一会儿振翅高飞,发出古怪的叫声,一会儿又翻身而下,呈现出潇洒而优美的姿态,它就像是一只风筝,上下不停地翻腾,然后,又从高空翻腾中恢复过来,仿佛它的脚从未落地。它在宇宙中似乎没有什么伴侣——独来独往,嬉戏游玩——它不需要伴侣,只需要清晨和天空供其玩耍。它不孤独,相反,倒使整个大地为之感到孤独。孵养它的母亲哪儿去了?它的同类、它的父亲在空中什么地方呢?这是一个空中居民,它跟大地的关系似乎只有一个蛋,不知何时在岩石缝里孵化出来,难道说它生来就将巢筑在云中一角,由彩虹编织,落日余晖点缀,再用大地上升起的柔软的仲夏雾霭衬里?此刻,它的巢穴已建在岩石似的空中。

此外,我还捉到了几条罕见的铜色鱼,银光闪闪,光辉灿烂,就像是一串珍珠。啊!多少个初春的早上,我漫步来到这些草地,从一个山丘跳到另一个山丘,从一枝柳树根来到另一枝柳树根,这时,野河谷和森林沐浴在一种光芒之中,这么纯洁,这么明亮,有人说,如果只是在坟墓中沉睡,就是死人也会给唤醒。还有什么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不朽呢?所有的事物都必须生活在这样一种光芒之中。啊!死亡,你的毒钩在哪里?啊!死亡,你得胜的权势又在哪里?[12]

如果我们村子的周围没有未经勘察的森林和草地,那么我们的乡村生活必将死气沉沉。我们需要荒野的滋补。有时候,我涉水来到麻开鸟和野鸡埋伏的沼泽,听一听鹬的鸣叫,嗅一嗅飒飒作响的莎草,只有一些更野更孤独的禽类在这儿筑巢,水貂肚皮贴地,匍匐前行。我们热切地希望探测一切,学习一切,同时也要求万事万物既神秘莫测又难以探索,要求陆地和海洋无限荒野,没有受到探测,也无人探测,因为一切深不可测。我们决不会对自然感到腻烦而无法容忍。看到无穷的活力与茫茫的地貌,看到残骸漂浮的海岸与活树死树遍布的荒野,看到雷雨云与一连下了三周引起洪水暴发的大雨,你一定会感到精神振奋。我们需要突破自己的极限,到从未去过的牧场自由地生活,这点我们必须看到。腐肉令我们作呕,使我们丧失勇气,但是秃鹫却以此为生,从中获得健康和力量。看到这些,我们颇感欣慰。到我家的路上有一个坑,里面有一匹死马,有时候,它逼得我绕道而行,尤其是空气沉闷的夜晚,但是它却使我深信,大自然胃口很大,健康无比,这就是我从中得到的补偿。我爱看到芸芸众生遍布自然,这样一来,生物间的相互攫食、牺牲、受难,自然也就承受得起了。弱小的生物像果汁一样,不声不响地给挤压了出来,不复存在,苍鹭一口吞掉了蝌蚪,乌龟和蟾蜍在路上给碾死;有时候,血肉像雨水一样落了下来!不幸难以避免,我们看到人们对此看得很轻。一个聪明人得出的印象是:万物普遍天真。毒药未必是毒药,伤痕也未必致命。同情是靠不住的,它转瞬即逝。诉诸同情的方式也不会一成不变。

5月初,橡树、山核桃、槭树和其他的树木,刚刚从沿湖的松林中抽芽,它们像阳光一样,给整个风景增辉添色,尤其是阴天,仿佛阳光穿过迷雾淡淡地照在山坡各处。5月3日或4日,我在湖中看到一只潜水鸟,五月的第一个星期,我听到了夜鹰、棕鸫、威尔逊鸫、美洲小鹟鸟、棕雀和其他一些鸟儿的鸣叫。鸫科鸣鸟的叫声我早就听过。东菲比霸鹟鸟再次来到我的窗前门口,向里窥测,看看我的屋子够不够它筑巢,它一边检查房屋四周的情况,一边拍击翅膀,捏紧爪子,悬在空中,仿佛身子是给空气撑着的。时辰不长,硫黄似的油松花粉覆盖了湖面、圆石和沿岸朽木,如果你愿意,可以收集一大桶。这就是我们听说的“硫酸雨”。甚至在迦梨陀娑[13]的剧本《沙恭达罗》中,我们就读到了“莲花的金粉染黄了小溪”。就这样,四季更迭进入了夏天,人们可以漫步在越长越高的青草上。

我第一年的林中生活就此告一段落,第二年和第一年一样。1847年9月6日,我最终离开了瓦尔登湖。

[1] 《圣经·创世纪》中以撒之子,据传享年969岁。

[2] 双关语。在英语中,棕榈(palm)兼有“手心、手掌”之意。

[3] 尚博良(Jean Francois Champollion,1790—1832),法国考古学家,破译了埃及的罗塞塔石碑,从而解读了埃及的象形文字。

[4] 双关语,在英语里融化(Thaw)和雷神(Thor)的发音相近。

[5] 双关语,英语里weeds既可以指杂草,也可以指寡妇的丧服。

[6] 出自古罗马学者瓦罗(Varro,前116—前27)的作品《论农业》,意为“第一场春雨带来了第一片新绿”。

[7] 双关语,英语中“破冰”(crack the ice)也可以指“开启话题”。

[8] 古阿拉伯王国,位于今约旦西部。

[9] 见奥维德的《变形记》,第一卷61—62行和78—81行。

[10] 见《孟子·告子》。

[11] 见奥维德的《变形记》,第一卷89—96行和107—108行。

[12] 见《圣经·哥林多前书》,15:55。

[13] 4—5世纪印度笈多王朝诗人、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