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静静的夜晚,我醒来时有一个印象,好像有人向我提过问题,睡梦中我想努力给予回答,但却回答不出,比如什么、如何、何时、哪儿,但是所有的生物全都生活在自然之中,此刻已是黎明,自然透过宽宽的窗户凝视着屋内,脸色安详,心满意足。她的嘴唇并没有提问题。我醒来时天已大亮,自然历历在目,问题也就有了答案。大地上,积雪深深,幼松点点,让我安居其上的山坡似乎在说:向前看!自然并不发问,发问的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但是自然并不回答。很久以前,她就下了决心。“啊!王子,我们的两眼满怀欣羡,凝神沉思,将宇宙神奇的大千景象传到灵魂。毫无疑问,夜幕遮盖了部分光辉灿烂的创造,但是白天又会将这一杰作揭示给我们,它甚至从大地一直延伸到茫茫苍穹。”[1]
接下来我便开始忙早上的活儿。首先我拿了一把斧头和桶外出找水,但愿这不是一场梦。经过一个寒冷而多雪的夜晚,找水还真得需要一根占卜杖呢。湖面水波潋滟,稍有呼吸便有所感觉,并能折射出每一道光和影,可是一到冬天,湖里的冰便深达1英尺,甚至1英尺半,就是再重的牲口踏上去,湖上的冰也能承受,或许湖上的积雪与田野齐平,使你分不出彼此。跟周围群山上的土拨鼠一样,湖水闭上了眼睛,开始了3个多月的冬眠。站在冰雪覆盖的平原,就像站在群山素裹的牧场一样,我先是劈开1英尺厚的积雪,然后又劈开1英寸的冰,在我的脚下开出一道窗口,我跪下饮用湖水,低头看去,鱼儿的客厅静悄悄的,里面有一道柔和的光,仿佛是穿过毛玻璃窗口照射进去的,湖底的沙子依然明亮,跟夏天一样;在那里,长久以来水波不兴,一片宁静,仿佛琥珀色的黄昏在此统治,这跟水中居民冷静而又平和的气质颇为吻合。天空既在我们的头上,又在我们的脚下。
大清早,严霜将一切冻得松脆。这时,人们拎着鱼竿,提着一点儿午饭,穿过雪地,向湖中甩下了细细的鱼线,垂钓狗鱼和鲈鱼。真是一帮野性不改的家伙,他们不是听从镇上的同胞,而是本能地遵循其他的生活方式,相信别的权威,他们来来去去,将各个镇子一个一个地缝合了起来,要不然它们还是分裂着的。他们身着肥肥的粗绒大衣,坐在岸边干枯的橡树叶上吃着午饭,城里的人精于书本知识,而他们却擅长自然知识,他们从不看书,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远远多于他们的所知所言。据说他们做的事还没人知道。瞧这儿,他们用成年鲈鱼做诱饵去钓狗鱼,看着他的桶,你会惊奇地感到进入了一个夏日湖泊,仿佛他将夏天锁在家里或知道夏天躲到什么地方。有人会问,寒冷的仲冬,他怎么会钓这么多的鱼?噢,大地一开始冻结,他就从烂木中挖出小虫,从而钓到了这么多的鱼。他的生活已深入自然,比自然科学家的研究还要深入,其本人就是自然科学家的研究对象,后者用刀子轻轻刮掉苔藓和树皮,寻找昆虫,而前者则用斧头劈开树芯,震得苔藓和树皮四处飞扬。他就靠剥树皮为生。这种人有权钓鱼,我很高兴看到自然在他的身上得到了体现。鲈鱼吃小虫,狗鱼吃鲈鱼,渔夫吃狗鱼,这样一来,生物等级中的所有空缺都已得到了填补。
迷雾蒙蒙的天气里,我沿湖散步,有时会看到纯朴的渔夫们采用原始的生活方式,心中不免感到有趣。冰上有不少狭小的洞口,每个洞口相距四五杆远,距离湖岸也同样这么远,也许他们就在这些洞上架些桤木枝,将鱼线的一头系在一根木枝上,防止它落水,然后再将松散的鱼线绕在一根离冰有1英尺多高的嫩枝上,再在上面系一片干橡树叶,只要叶子下沉,就表明鱼已上钩。你沿湖漫步,走到一半,回头再看,蒙蒙迷雾中,这些桤木枝隐隐呈现,间距相等。
啊,瓦尔登湖的狗鱼!每当我看到它们躺在冰上,或是在渔夫们在冰上开凿并挖有小洞可以通水的井里,我就常常为它们的稀世之美所震撼,仿佛它们是传说中的鱼,大街上看不到,就连森林里也见不着,就好像我们康科德人的生活中见不到阿拉伯半岛一样。它们有一种耀眼眩目、超凡脱俗的美丽,和白鳕与黑线鳕不可同日而语,而后者的名声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它们没有松树那么绿,没有石头那么灰,也没有天空那么蓝,但是在我看来,它们的色彩稀世罕见,像花朵,像宝石,仿佛它们就是珍珠,是瓦尔登湖中兼有动物形态的核心或水晶。当然了,它们是彻头彻尾的瓦尔登种,在动物王国中,它们本身就是一个小瓦尔登,属瓦尔登派[2]。令人惊奇的是,它们居然在这儿被人捉到——这个像黄金和绿宝石一样的大鱼,原本在既深又大的湖水里嬉戏,远离瓦尔登路上行走的队队牲口、辚辚马车和叮当雪橇。我从未在任何市场上看到过这种鱼,如果有的话,它必将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它们像**一样,**了几下,便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湿漉漉的鬼影,就像一个凡人,时机还没成熟就已升入天堂。
我急于想找回消失已久的瓦尔登湖湖底,于是就于1846年年初,趁冰还没融化,手拿罗盘、测链和测深绳,对湖泊仔细进行勘察。此湖是否有湖底,传说很多,但都没有基础。长期以来,人们也不费神去勘察一下,就相信小湖无底,真是令人吃惊。有一次,我在这附近一带散步,顺便就看了一下两个这样的“无底之湖”。许多人相信,瓦尔登湖一直通到地球的另一侧。有人久久地趴在冰上,透过梦幻般的媒介向下观望,看得眼睛水汪汪的,由于担心感冒,于是他们匆忙得出结论,说他们看到不少大洞,如果有人下去,“一堆干草可以填进去”,这些洞无疑是冥河的源泉、地狱的入口。还有的人则带着一个“56磅重的铁秤砣”和一车1英寸长的绳子,从村子里跑来,但却没有找到湖底,因为他们将“56磅重的铁秤砣”放在一边,将绳子慢慢放下,想测一测小湖神奇的无限容量,但却徒劳无益。我可以向读者断言,瓦尔登湖有一个十分牢固的湖底,虽然湖底奇深,但却并非不合情理。我只要一根钓鳕鱼线,在一头绑上一磅半重的石头,扔进水里,就可以轻易测出水的深度,因为石头落入湖底后,缺乏浮力帮忙,我再往上提就会十分费劲,因此,石头何时离开湖底,我可以说得十分准确。湖水最深的地方达102英尺,如果再加涨上来的5英尺,一共107英尺。面积这么小,有这个深度已经相当可观了;可是在想象中,1英尺也不能少。假如所有的湖都很浅,那又怎么办?这不会对人的心灵产生影响吗?我很感谢这个湖,深沉、纯洁,可以作为一个象征。既然有人相信无限,就必然有人认为有些湖是无底的。
听说我测出了湖的深度,一位工厂主认为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根据他对水坝的了解,沙子不可能躺在这么深的角度。但是跟它们的面积相比,即使再深的湖,也没有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深,如果将水抽干,湖泊也不会成为深邃的山谷。它们不像群山之间的杯状物,就其面积来说,这个湖够深的了,但是如果从湖心垂直剖面,那么这个湖只有一个浅盘子那么深。如果将水抽干,大多数湖泊都将成为草地,跟我们经常看到的草地一样低洼。威廉·吉尔平描述起风景来真是老手,也十分正确。他站在苏格兰菲英湖头,将此描述为“一个盐水湾,六七十英寻深、4英里宽”,大约50英里长,群山环抱,他认为,“如果我们在洪水泛滥之后,或者说自然出现灾变、洪水涌入之前就看到它,那么,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缺口啊!”
高高隆起的群山啊!谷底
却又那么低,庞大的河床
宽阔而又深沉。[3]
我们已经看到,从垂直剖面来看,瓦尔登湖只是一个浅盘子,但是,如果我们将菲英湖最短的直径相应地应用到瓦尔登湖上,那么瓦尔登湖就要浅4倍。要是将菲英湖里的水抽干,那么这个缺口就要可怕得多。毫无疑问,许多山谷笑容可掬,一直延伸到玉米田里,殊不知,它们就是大水退去之后形成的这样一个“可怕缺口”,虽然这需要地质学家的洞察力和远见,才能使天真的居民深信这一事实。在地平线的低山上,只要有一双好奇的眼睛,就可以发现原始湖泊的湖滨,在随后的时间里,就是平原升高,也未必能掩盖其历史。在公路上工作的人都知道,要想找出洼地,最简易的办法就是阵雨过后去寻水坑。换句话说,只要稍稍放纵一下,想象力就会潜得比自然还深,升得比自然还高。因此,人们也许会发现,海洋的深度和宽度相距甚远。
我已透过冰层,测过湖水的深度,因此,我可以更加精确地测出湖底的形态,这比测不冻港要精确多了,大体说来,湖底规则匀称,令我惊诧不已。湖水最深的地方,几英亩的湖底几乎比任何一片日晒、风吹、犁耕的田野都要平坦。举个例子来说,随便抽取一条线,30杆之内,深度的变化都不会超过1英尺;总的来说,在靠近湖心的地方,无论是哪一个方向,我都可以预先算出每100英尺的变化,大小不超过三四英寸。有人动不动就说,就是在这样平静而又多沙的湖底,也有不少既深而又危险的洞洞,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湖水的作用就是平衡一切高低不平的湖底。湖底规则匀称,与湖滨及其周围的山脉如出一辙,十分完美,就是在小湖对面测量,也能测出遥远的岬角,你只要观察一下对岸,就可以确定它的方向。岬角变成了沙洲和平坦的浅滩,溪谷和山峡变成了深水和海峡。
我按照10杆比1英寸的比例,绘制了一张湖泊的图样,并将水深一一标了出来,一共有100多处,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注意到,标明最深湖水的数字显然是在地图的中央,于是我用一把直尺,量了一下地图上的长度和宽度,令我吃惊的是,最长线与最宽线交汇之处,正好是此湖最深的地方。尽管湖心十分平坦,但是湖的轮廓却一点也不规则,最长线与最宽线是通过测量山凹而得出的。我对自己说,谁知道这是否暗示着海洋最深的地方也和湖泊和水坑一样?难道溪谷的对立面高山不是同样如此?我们知道,最为狭窄的地方,山峰并不是最高的。
5个湖湾中,3个已经经过勘察,或者说所有的湖都已经过勘察,湖湾的出口有一个沙洲,里面的水更深,可以说,湖湾不仅是要扩大内陆的湖水面积,而且还要加深湖水的深度,形成一个内湾或独立的湖泊,两个岬角的方向标明了沙洲的方位。还有,海岸上的每一个港口,其入口处都有一个沙洲。在湖湾的出口处,宽度大于长度,同样,沙洲里的水也要比内湾的水深。既然已经得到了湖湾的长度、宽度和周围湖岸的特性,那么你就拥有了足够的要素,可以列出一个公式,将所有的情况一一加以套用。
根据这一经验,我开始勘察湖水的最深之点,我观察的只是平面的轮廓和湖岸的特性,为了验证一下我测量的准确程度,我又绘制了一张白湖的平面图,一共占地约41英亩,和此湖一样,白湖没有岛屿,也见不到任何出入口,由于最宽的线与最窄的线靠得很近,就在这儿,彼此相对的两个岬角越来越近,而彼此相对的两个湖湾则越来越远,于是我就在最窄的那道线上标出了一个点,作为最深之处的标志,当然了,这个点依然交汇在最长的那道线上,果然,最深之处离这个点不到100英尺,比我喜欢的方向远了一点,而且深度只多1英尺,换句话说,有60英尺深。当然,如果有一条溪流穿过或湖中有一个小岛,问题就会复杂得多。
如果我们知道了自然的一切法则,那么我们需要的就只有一个事实,或者说只需描述一个实际现象,由此推断,得出各种特殊结论。现在我们知道的法则只有几个,而且我们的结论漏洞百出,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大自然杂乱无章或漫无规则,而是我们对计算的基本原理一无所知。我们对法则与和谐的认识往往局限于我们已知的事物,而我们未知的法则数量更多,虽然它们表面冲突,但是实际上却和睦融洽,由此而产生的和谐更加奇妙。特殊的法则取决于我们的观点,正如对一名游客来说,每迈一步,山的轮廓就会发生变化,虽然山的绝对形态只有一个,但是山的轮廓无数。就算你将它劈开或钻山而过,你也无法窥其全貌。
根据我的观察,湖泊如此,伦理道德又何独不然,这就是平均律。这样一种双直径规律,不仅指引我们观察天体中的太阳和人心,而且还将一个人每天的特殊行为和生活浪潮加以聚集,并且在这聚集体的长度和宽度上画上两条线,通向他的湖湾和入口,相互交叉的地方就是他性格的高度或深度。或许我们只要知道他的湖岸走向或他邻近的国家或环境,就可知道他的深度和藏而不露的底子。如果他的周围群山环抱,湖岸威武,山峰高耸,那么在他这个人身上,也必然会体现出相应的深度。但是如果湖岸低洼平滑,那么这个人也必然十分肤浅。在我们的身体上,一根明显突出的眉毛脱落,表明了一种相应的思想深度。此外,我们每个湖湾的入口处都有一个沙洲或特殊倾向,每个沙洲都是我们临时的港口,我们滞留其中,难以脱身。这些倾向并非异想天开,实际上,确定它们的形态、大小和方向的是湖岸的岬角或古代的上升轴线。由于风暴侵袭,潮涨潮落,水位高升或水位低落,这个沙洲渐渐增大,浮出水面,起先这只不过是湖岸的一个倾向,蕴藏着一种思想,现在却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湖泊,远离海洋,脱离了海洋之后,思想获得了自己的位置,或许还从咸水变成了淡水,成为一个淡海、死海,或一个沼泽。随着每一个个体降临人世,我们是否可以说这样一座沙洲已经浮出水面?不错,我们航海经验不足,思想常常在没有港口的海岸上驶进驶出,交往的也只是有些诗意的河湾,要不我们就驶向公共进口港,进入枯燥的科学码头,重新装备,以适应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自然潮流会使它们一个个独立。
至于瓦尔登湖的出入口,除了雨雪和蒸发,我什么也没发现,也许拿一只温度计和一根绳子,就可以找到这样的地方,因为水流入湖之处,或许夏天最冷,冬天最暖。1846至1847年,掘冰的人到这儿来掘冰,有一天,他们送往岸上的冰被堆冰的人退回,理由是冰太薄,与别的冰堆在一起不够厚。于是割冰的人发现,有一小块地方比别处薄两三英寸,他们就此认为,这是一个入口。他们还指给我另一个所谓的“漏洞”,通过这个漏洞,湖水漏进山底,流到隔壁的草地,他们还把我放到一块冰上推了出去,让我看一看,这是一个小洞,离水面有10英尺,但是我可以保证,此洞不必填补,除非他们在湖中找到一个更糟的漏洞,有人认为,如果“漏洞”和草地确有联系,那么证明这点并不难,你只要在洞口撒一些染有色彩的粉末或木屑,然后再在草地的泉水边放一只过滤器,就必然会滤到水流带来的粉末。
我正在进行勘察,微风乍起,16英寸厚的冰像湖水一样波动了起来。众所周知,冰上是不可能用水准仪的,于是我在冰上放了一根标有刻度的棍子,再在岸上放了一只水准仪,通过水准仪向冰上观看,虽然冰和岸紧密相连,但是在离岸一杆远的地方,冰的最大波幅有四分之三英寸。湖心的波幅或许更大。谁知道呢?要是我们的仪器再精密一点,没准儿我们还能测出地壳的波动呢。我将水准仪的两条腿放在岸上,而将第三条腿放到冰上,视线自然也就集中到了第三条腿上,湖上的冰稍有升降,湖对岸的一棵树就会出现几英尺的变化。为了勘察,我凿了几个洞,由于积雪很深,冰块都给压得沉了下去,积了三四英寸的水,我的洞凿好之后,这些水立刻流了进来,仿佛深深的溪流,一连流了两天,磨掉了各边的冰,虽说这不是湖面干燥的主要原因,但至少也是基本原因,因为水流进来后,冰块上升,浮到了水上。就像在船底凿了一个洞,放水出去。这种洞冻结了之后,雨水就会降临,最后,新的冰冻会使水面重新变得光滑,冰的里面斑驳陆离,美不胜收,就像一个蜘蛛网,你也可以称之为玫瑰冰,这是四面八方的水流向中心后形成的。有时候,冰上布满了浅浅的水坑,这时我会看到自己的双重侧影,一个在冰上,另一个则在树上或山坡上,相互重叠。
到了1月,天气依然寒冷,冰雪既厚又硬,这时,精明的地主就会从村中跑来挖些冰回家,准备冰镇夏天的饮料,现在还只是一月份,人们还穿着厚大衣,戴着棉手套,可他却已预见到了7月份的酷热和口渴,这份聪明真令人佩服,同时也使人感到悲哀!因为这时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提供。也许他在今世没有积攒什么财宝,好让他来世享用清爽的夏日饮料。他将牢固的湖面切开,锯掉,掀掉鱼儿的屋顶,将它们赖以生存的冰块和寒气拴紧,就像捆绑木料一样,然后放到车上,趁着冬日的有利寒气运回地窖,等待夏天的来临。马车经过大街时,这些冰看上去就像是凝固了的蓝天。这些割冰的人生性快乐、诙谐有趣。每当我来到他们中间时,他们就会邀我一道锯冰,我站在下面,他们站在上面,两人一道拉锯。
1846至1847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一下子来了100名极北乐土之民[4],涌到我们的湖滨,众多的车上装了不少笨拙的农具、雪橇、犁耙、条播机、刈草机、铲子、锯子和耙子,每个人的手上都拿了一把两股叉,这种农具就连《新英格兰农业杂志》或《农事杂志》都没描述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来播种冬天的黑麦或新近从冰岛引进的其他谷物。可是我并没有看到肥料,因此我断定他们跟我一样,不想将土地深耕,因为土地休耕太久。他们说有位幕后乡绅,想使钱翻个倍,就我所知他的钱已经达到了50万,但是,为了在每一美元上再翻个倍,他就趁着隆冬季节,剥去了瓦尔登湖上唯一的一件外套,不,是一层皮。他们很快开始工作,有的耕地,有的耙地,有的滚地,有的犁地,一切井然有序,好像他们想把这块地变成一个模范农场,可是等我睁大眼睛,想看一看他们撒些什么种子的时候,我边上的一帮家伙突然钩起处女地来,他们猛地一甩,钩住了沙子,也可以说是水——因为这片土壤十分松软——实际上,所有的陆地都是如此,然后将其装上雪橇拖走。这时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在沼泽里挖泥炭。就这样,他们每天来来去去,伴随着火车头奇怪的尖叫,来回于北极的某个地方,在我看来,他们就像是一群北极的雪鸟。不过有时候,瓦尔登湖这个印第安女子也会进行报复,有一次,一名雇工走在后头,突然滑进了地面的一道缝里,向冥府塔尔塔罗斯奔去,原本十分勇敢的一个人,此刻却一落千丈,差点丢了性命,能在我家避难,他感到十分高兴,同时也承认炉中确有美德。有时候,土壤冻得太硬,犁头一碰上去,钢条就会震裂,要不就是耕犁陷在犁沟里,你得扒开冻土才能将它取出来。
说实话,每天有100个爱尔兰人在北方佬的监督下,从剑桥来到这儿,他们将冰切割成一个个方块,方法嘛,众所周知,毋庸赘述,然后,他们将这些冰块放到雪橇上,运到岸边,再迅速拖到一块冰台上,由马拖着抓钩、滑轮和索具,一块一块地码起来,就像码一桶桶面粉一样稳健、准确,它们左右并列,上下重叠,仿佛是给方尖塔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好让它直冲云霄。他们告诉我,干得好的时候,一天可以挖出一千吨的冰,这等于是一英亩地的产量。跟在陆地一样,由于雪橇顺着同样的车道来回奔跑,从而在冰上形成了深深的车辙和“摇篮洞”,而马则在桶一样的冰洞中吃起了燕麦。就这样,他们将冰块放在露天,码成一堆,35英尺高、六七杆见方,他们还在外面堆放了干草,阻止空气入袭,因为尽管寒风刺骨,但是它们仍可找出一条通道,吹出一个个洞穴,使得那些微不足道的支撑物支离破碎,冰堆最终倒塌。起先冰堆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蓝色城堡或瓦尔哈拉殿堂,但是等到他们将粗糙的干草塞进裂缝,草上就会蒙上一层冰霜和冰柱,看上去像一个历史悠久、长满苔藓的古老废墟,上面堆砌着蔚蓝色的大理石,这就是冬神的住所,我们在年历中看到的那位老人——这就是他的陋室,仿佛他准备和我们一道过夏。据估计,这堆冰中有百分之二十五到不了目的地,有百分之二到三消耗在车中。然而,大部分冰块的命运已经背离初衷,因为要不就是冰块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保存,里面的空气多得惊人,要不就是其他的原因,反正冰块从未运抵市场。这堆冰是1846至1847年的冬天码起来的,大约有一万吨,最后用干草和木板遮盖了起来,到了第二年7月,盖子被打开,一部分冰块被运走,但是剩下来的冰块却暴露在阳光之下,挨过了那个夏天和第二年的冬天,直到1848年9月,冰块还没有全部融化。因此,大部分冰块最终还是回到了湖中。
跟湖水一样,瓦尔登湖上的冰近看泛出绿色,远看则显蓝色,十分美丽,相比之下,河里结的是白冰,而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其他湖泊则是淡绿色的冰,它们之间的区别你可以一目了然。有时候,运冰人的雪橇会掉下一块冰,滑到村中的街道上,躺了一个星期,像颗绿宝石一样吸引过往行人的注意。我注意到,瓦尔登湖有一部分水是绿的,可是一旦冻结起来,就会变成蓝色,可是我观察的视角并没变化啊。因此,到了冬天,此湖周围的许多洼地,有时会充满淡绿色的水,跟它自身一样,但是到了第二天,湖水就会冻成蓝色。也许湖水与冰块的颜色是由里面的光线和空气引起的,最透明的也就是最蓝的,冰是沉思的一个有趣主题。他们告诉我,弗莱什湖的冰库里有一些冰,已经五年了,但仍一如往昔。为什么一桶水很快就会发臭,而冻起来之后就会永远新鲜呢?人们常说,这就是情感与理智的区别。
就这样,一连16天,我从窗口看到100个人像农夫一样忙忙碌碌,他们牵着牛马,带着各种农具,这样一幅画,我曾在年历的第一页上见过。每当我探头向外看,就会想起云雀和收割者的寓言或播种者的故事,等等;现在他们全都走了,或许再过30天,我就可以从同样的窗口观看那海绿色的清纯湖水。湖水折射出云朵和树木,静静地散发出雾气,丝毫也看不出有人在上面站过的痕迹。或许我又可以听到一只孤独的潜水鸟潜入水底,整理羽毛,放声大笑的声音;或者看到一位孤独的渔夫,乘着一叶扁舟,像一片浮叶,身影映在水波之中,而就在前不久,100个人还在这儿忙活过。
由此看来,无论是在查尔斯顿、新奥尔良,还是在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那些汗流浃背的人喝的都是我这儿的井水。清晨,我将我的智力沐浴在《福者之歌》这部博大精深的宇宙哲学中,自从这部著作入世以来,神仙的岁月不知消逝了多少。相比之下,我们这个现代世界及其文学显然不足挂齿;我还怀疑这种哲学是否指的是一种先前的生存状态,它的崇高特性怎么离我们的观念这么遥远。我放下书,来到井边汲水,但是,瞧!我碰到了婆罗门教的仆人,梵天、毗瑟拿和因陀罗的僧侣,他们坐在恒河上他的庙中阅读《吠陀经》,或带着面包屑和水钵坐在树底。我碰到他的仆人在给其主人汲水,我们的桶仿佛在同一口井中碰到了一起。瓦尔登湖的纯水和恒河的圣水融到了一起,和风飘拂,吹得井水漂过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岛[5]和赫斯珀里得斯岛[6],跟迦太基航海家汉诺一样环航,漂过得那第岛[7],蒂多尔岛和波斯湾入口,和印度洋的热带大风汇成一道,最终登陆在亚历山大也只是听到过名字的港口。
[1] 见印度古诗《摩诃婆罗多》补遗。
[2] 双关语,指12世纪法国的宗教团体瓦尔登派。
[3] 见英国诗人弥尔顿的诗《失乐园》。第7卷第288—290行。
[4] 希腊神话中,“极北乐土”指阳光普照、北风不到的四季长春之地。
[5] 亚特兰蒂斯岛乃传说中的岛屿,据说位于大西洋直布罗陀海峡以西,后沉入海底。
[6] 希腊神话中一盛产金苹果的地方。
[7] 印度尼西亚东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