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农场(1 / 1)

有时候,我漫步来到松林,松林高耸,犹如座座庙宇,又似全帆装备的海上舰队,树枝摇曳起伏,卷起滚滚松涛,波光潋滟,这么柔软、这么青翠、这么荫凉,就是德鲁伊特人[1]见了也会摈弃他们的橡树,转而到松林里来做礼拜;有时候,我漫步来到弗林特湖边的雪松林,这儿的树上挂满了蓝色浆果,越长越高,就是在瓦尔哈拉殿堂[2]前,也毫不逊色,大地上,杜松蔓生,果实盘绕;有时候,我还漫步来到沼泽地带,只见黑云杉上垂悬着松萝地衣,犹如一簇簇花彩,大地表面,伞菌团团,仿佛是沼泽诸神的张张圆桌,而更加美丽的真菌则似蝴蝶或贝壳(植物峨螺),点缀着根根树桩;这里还生长着石竹和山茱萸,红红的桤果闪闪发亮,好似精灵的眼睛,蜡蜂沿树攀缘,就是最硬的木头也会给它压出道道凹痕,遭到破坏,野冬青的浆果美不胜收,看得人流连忘返,另外还有不少不知名的野生浆果,光辉耀眼,催人垂涎,它们太美了,不是凡人所能品味的。我一次次拜访的不是某个学者,而是在这一带难得一见的特别树木,它们或远远地生长在某个牧场中间,或生长在森林或沼泽深处,或耸立在高山之巅;比如黑桦木,我们就有一些很好的标本,直径有2英尺;它的远亲黄桦木披着宽大的金色长袍,跟黑桦木一样,散发出幽幽的芳香,还有山毛榉,树干匀称,全身挂满了美丽的地衣,简直无可挑剔,除了零零散散的标本,我知道这一带只有一片这样的小森林,树身已颇为可观,据说还是受附近山毛榉果实吸引的鸽子在此播下的种子;劈树的时候,银色的颗粒闪闪发亮,真是值得一看;此外还有椴树、鹅耳枥树,还有学名为Celtis occidentalis的假榆树,这种树只有一棵是长得好的;还有一棵像桅杆一样高耸的松树,一棵可以做木瓦用的树,一棵非同寻常的铁杉,它们就像是一座宝塔屹立在森林之中;我能说出名字的树,还有许多。冬夏两季,这些就是我朝觐的神殿。

有一次,我碰巧站在一道彩虹的拱座上,彩虹贯穿大气的底层,使周围的草和叶都染上了色彩,看得我眼花缭乱,仿佛眼前是五彩缤纷的水晶。这是一条虹光之湖,一时间,我像一只生活在虹湖之中的海豚[3]。如果彩虹持续的时间长一些,或许我的事业和我的生活也会染上这种色彩。我走在铁路堤道上,常常对自己影子周围的光轮感到惊奇,以为自己也是一位上帝的选民。一位来客告诉我,他面前的那帮爱尔兰人,影子周围就没光轮,有此光轮的只有本地人。在他的回忆录中,贝文努特·切利尼[4]告诉我们,他被关在圣·安杰洛城堡中时,曾做过一个可怕的梦,或者说产生过一个可怕的幻觉,随后,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无论是在意大利还是在巴黎,他的头影上都会有一道灿烂的光芒,草上挂着露珠时,这点尤其明显,或许这就是我所说的那种现象,清晨观看,尤为明显,但在其他时间内,甚至在月光下,也未尝不可。虽然这是一种常见现象,但很少得到人们的注意,而像切利尼那样善于想象,动辄激动的情况,完全可以构成迷信的基础。此外他还告诉我们,他只告诉了几个人。但是,知道自己受到光轮惠顾的人,难道真的很卓越吗?

一天下午,我穿过森林,前去美港钓鱼,以弥补我的蔬菜不足。我沿途经过快乐草地,一个附属于贝克农场的地方,这是一个退隐的场所,一位诗人曾经赋诗一首,诗的开头是:[5]

你的入口是一片宜人的耕田,

田里的果树布满了苔藓,

一条红红的小溪缓缓流淌,

麝鼠在边上欢快地滑翔,

还有那活泼敏捷的鳟鱼,

在水里游来游去。

去瓦尔登湖之前,我曾想过来此居住。我“钓过”苹果,跃过小溪,吓跑过麝鼠和鳟鱼。下午通常显得十分漫长,许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天下午,我本想将大部分时间用于自然生活,但是出发时,时间已过去了一半。走到半途,又下起了一场大雨,迫使我在松树下站了半个小时,我在头上堆满树枝,又拿出手帕来挡雨。到最后,我干脆站到齐腰深的水里,在海涛上垂下了钓线,突然间,乌云盖顶,雷声隆隆,此时此刻,除了听它的也别无他法。我想天神也真够得意的,居然发出这种叉状闪电,来打击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可怜渔夫。于是我赶紧奔到最近的一个小屋去躲一躲,这座小屋离任何一条小路都要有半英里远,但离小湖却近多了,而且长期无人居住。

一世人生趋暮年,

诗人于此建小巢,

瞧这简陋一小屋,

迟早总要被毁掉。

缪斯如此讲述她的寓言。但是我发现屋里现在住着一位爱尔兰人,名叫约翰·菲尔德,还有他的妻子及几个孩子。大的孩子脸宽宽的,已经帮父亲干活了,此刻正跟在他父亲的旁边,从沼泽地里跑回来躲雨;小的是一个婴儿,圆锥形的脑袋,满脸皱纹,像个女预言家,坐在他父亲的膝盖上,仿佛坐在贵族的宫殿里,他从这个潮湿而又饥饿的家中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这是婴儿的特权,他不知道,他是这个名门望族的最后一代,是世界的希望,万众瞩目的中心,而不是约翰·菲尔德那个又穷又饿的臭小子。屋外,大雨滂沱,雷声隆隆,我们一起坐在漏雨最少的屋顶下。从前,我曾在这儿坐过很多次,那时,漂载这一家来到美国的船还没造好。约翰·菲尔德为人诚实,工作勤恳,但显然无计谋生。他的妻子毅然地承担起在高炉里烧饭的任务,一顿接着一顿;她一张圆脸油乎乎的,露着胸脯,仍然指望有朝一日能过上好日子,她手上不停地拿着拖把,但却看不出有何用场。小鸡也跑来躲雨,它们就像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在屋内大摇大摆地走着,我想它们太像人了,就是烤出来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它们站在那儿,盯着我的眼睛,而且还有意啄我的鞋。与此同时,主人向我讲述了他的经历:他如何给邻近的一位农夫工作,在沼泽地里干活,用一把铲子或沼泽地里用的锄头,翻一翻草地,一英亩的报酬为10美元,并可使用土地及其肥料一年。当时,他那宽脸的儿子欢天喜地和他一起工作,一点也不知道他父亲的这笔交易是多么地吃亏。我想用我的经验帮帮他,我跟他说,他是我最近的一个邻居,我看上去像个游手好闲的人,但我来到这儿是为了钓鱼,跟他一样,我也是个自谋生计的人;我住在一个整洁、明亮的小屋里,小屋的造价只不过是他每年租用一座破屋的租金而已;如果愿意,一两个月内,他也可以为自己建造一座宫殿。我不喝茶、咖啡或牛奶,也不吃黄油和鲜肉,因此用不着为得到这些而去辛勤工作,也不必吃得太多,所以吃的费用很少,但是如果你要享用茶、咖啡、黄油、牛奶和牛肉,你就得辛勤工作,赚钱去买这些,如果你辛勤工作,你就得多吃,以补充体内的消耗,所以说,享受也就是在消耗,实际上,消耗还大于享受,因为他对现状不满,从而将一生耗费在这笔交易之中。然而,他还以为到美国来是赚了,因为在这儿,你可以每天享用茶、咖啡和肉。但是,真正的美国是这样一个国家,在这片国土上,你可以自由地追求一种生活方式,无所谓享受不享受;在这片国土上,政府并不强迫你去维持奴隶制、支持战争,以及承担直接或间接与此有关的其他额外支出。我有意识地跟他谈着话,仿佛他是一名哲学家,或者说他想成为一名哲学家。如果大地上的所有草地都保持着荒芜状态,如果这种状态是人类自我拯救的结果,我会感到十分高兴。一个人要想找出最为适合自己的文化,未必都要研究历史。但是,唉!一个爱尔兰人的文化,居然是老老实实地用沼泽地里使用的锄头去艰苦创业。我告诉他,既然他在沼泽地里辛苦工作,他就需要牢固的靴子和耐穿的衣服,而很快它们又会弄脏、磨损,而我穿的是轻便的鞋子和薄薄的衣服,费用还不到他的一半,也许他认为我穿得像个绅士(其实并非如此),但是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捉到很多的鱼,够我享用两天,或赚取足够的钱养活我一个星期,我这样做并没花多少力气,而只是一种消遣。如果他和家人愿意过简单的生活,他们全家可以在夏天去采摘黑果,以此为乐。听了这席话,约翰长叹一声,而他的妻子则双手叉腰,两眼盯着我,他俩似乎在想,他们是否有足够的资金,开始这样一种生活,或者是否有足够的运算能力,将这笔数目算出来。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种靠航位推算的航行,他们不知道如何抵达港口,因此,我想他们还是按他们的方式生活,勇敢地面对现实,虽然他们竭尽全力,但却缺乏技能,就是用再锋利的楔子,他们也劈不开生活之柱,将生活一一加以征服。他们想简单地应付一下生活,就像人们应付棘手的局面一样。但是他们的作战条件相当不利,约翰·菲尔德,唉!居然不用算术去生活,只好就此失败了。

“你钓鱼吗?”我问道。“是啊,我躺在湖边时,时常钓一些鱼,我钓的鲈鱼挺不错的。”“你用的是什么诱饵?”“我先用鱼虫钓些银色小鱼,然后再用这些银色小鱼做诱饵,钓些鲈鱼。”“你现在就得走了,约翰。”他妻子说,一张脸闪耀着希望,但约翰没有应答。

阵雨已经结束,东边的树林上空出现一道彩虹,预示着一个美好的黄昏,于是我起身告辞。出门之后,我又讨了一杯水,想看一看井底,完成我对这一带的调查。但是,唉!所谓井只是一个浅滩,里面尽是流沙,绳子已经断了,水桶也坏得无法修补。正在这时,他们找了一只烹饪用的杯子,舀上来的水似乎蒸馏过,经过磋商与再三拖延,水杯送到了口渴者的手中——水还没凉,也没澄清。然而我想,正是这种可怕的水养育了这儿的生命,于是我闭上眼睛,巧妙地将尘埃摇到水底,然后为了真诚的好客,将水一饮而尽。在这种场合,我不会计较风度问题。

雨停了之后,我离开了爱尔兰人的屋顶,转身移步又向湖泊走去。我跋涉在幽闭的草地上、泥坑和沼泽地洞中,跋涉在荒凉而野蛮的地方,想快点捉些狗鱼。对于我这个上过中学、读过大学的人来说,这些努力一时显得没有什么价值;然而,正当我肩扛彩虹向红霞满天的西方跑去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约约有一阵叮当声,透过清洁的空气传到我的耳朵,我的保护神似乎在说——你要天天钓鱼,处处钓鱼——钓的地方越多越好——你可以无牵无挂,随便在哪个小溪旁或壁炉边休息。你应当趁着年幼的日子,记住造你的主。你应当在黎明前,无忧无虑地起身去追求各种冒险活动。让正午在其他的湖泊中发现你,让夜晚来临时,处处为家。田地再大,也没有这儿的大,游戏再有价值,也没有这儿玩得有价值。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天性,变得无拘无束,就像这些莎草和欧洲蕨,永远不会变成英国干草。让雷声轰鸣;如果雷声威胁到农夫的作物,那该怎么办?这不是你要劳神的事。人们逃到车中,躲到屋里,你则可以躲在云下。你的手艺不是谋生,而是消遣。你要欣赏大地,而不是拥有大地。由于缺乏进取和信仰,人们还是一如既往,买进卖出,像奴隶一样生活。

啊!贝克农场!

风景线上最为瑰丽的风光,

莫过于一点点真诚的阳光。……

你的牧场周围已围上栅栏,

谁也不会跑去纵酒狂欢。……

你从不曾与人争辩,

也从无难题使你茫然,

你身着普通的黄褐色服装,

仍像初见时一样驯良。……

爱者来也,

恨者也来也,

圣鸽的孩子

和州里的那帮盖伊·福克斯[6]

将种种阴谋诡计

吊在牢牢的椽木上!

只有到了夜晚,人们才从邻近的田野和街道上温顺地回家,听一听家里那熟悉的回声,他们的生命渐渐憔悴,因为它一再呼吸自己的气息;一早一晚,他们的影子比他们每天迈的步子还要远。我们应该从遥远的地方,从各种奇迹和风险中,从日常的种种发现中,带着新的经验和特征回家。

我还没有抵达湖边,某种新的冲动已经改变了约翰·菲尔德的思想,他趁着太阳还没下山,离开沼泽,来到了湖边,可是他,可怜的家伙,只钓了两条鱼,而我则钓了一长串,于是他说,这就是他的运道;但是当我们变换了船上的座位后,运道也跟着换了位。可怜的约翰·菲尔德!我想他不懂这件事,除非这件事能使他有所长进。他想在这块原始的新兴国家里,按古老而传统的乡村方式生活——用银色小鱼去钓鲈鱼。我承认,有时这种诱饵也确实不错。他的见识就是他的一切,然而他是一个穷人,生来就穷,继承了爱尔兰人的贫困或穷苦生活,继承了他亚当的祖母及其沼泽生活方式,因此,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子孙,都不会在这个世界上飞黄腾达,除非他们涉足沼泽的蹼足后跟穿了一双有翼的凉鞋。

[1] 一个崇拜橡树的凯尔特部落。

[2] 北欧神话中,主神兼死亡之神奥丁接待战死者英灵的殿堂。

[3] 据说海豚临死时会发出美丽的色彩。

[4] 贝文努特·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5] 此章中的所有诗歌都是小钱宁所作。

[6] 1605年试图炸毁英国议会大厦的阴谋家,于同年11月被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