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5月,在大同市南郊七里村南1千米的坡地上,因大同第二发电厂变电站工程建设而发掘出一批北魏墓葬,其中出土一块刻有铭文的墓砖,墓主名杨众度。2004年,殷宪先生撰写题为《太和十八年砖铭及“因旧土城南之半增筑”》一文将此事介绍出来。[10]此后,在《文物》上刊登的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七里村北魏墓群发掘简报》展示出这块墓砖,该刊同期还刊登着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张志忠副所长撰写的论文《大同七里村北魏杨众度墓砖铭析》,从而向学术界公布了这块杨众度墓砖。[11]该墓砖现存于大同市考古研究所。
杨众度墓砖原本是内容相同的四块墓砖。其中第一件,砖块完整,文字完全,一端饰以忍冬纹,长31至33厘米、宽15厘米、厚5厘米。第二件,砖块也完整,规格同于第一件,其文字内容同于第一块,但是没有刻写完全。余下两件,是被打碎后填入墓道的碎块。现在仅看第一件墓砖,其砖面阴刻边框和竖线界格,上刻铭文4行,每行17或18字,共71字。该墓铭被释为:
大代太和八年,岁在甲子,十一月庚午朔,仇池投化客杨众度,代建威将军、灵关子、建兴太守,春秋六十七,卒。追赠冠军将军、秦州刺史、清水靖侯,葬于平城南十里。略阳清水杨君之铭。[12]
铭文中的“大代太和八年”即北魏孝文帝太和八年,当年十一月庚午朔为公元484年12月4日。铭文虽短,却提供了许多信息,不过这里只讨论其中的“平城南十里”五个字。
北魏时期的平城,不仅有宫城、外城,而且还有郭城。郭城是平城的最外一道护围,兴建于北魏第二代皇帝明元帝朝。这在《魏书》卷3《太宗纪》泰常七年九月辛亥条中有所记载,曰“筑平城外郭周回三十二里”[13]。
中国古代城墙多数开建四门,不过平城郭城是否有南门,其名称为何,均不见于文献的记载,但由杨众度墓砖铭文中的“平城南十里”证明了它的存在。因为,所谓的“平城南十里”,其方位起算的基点应该是平城最外围的城墙即郭城的南门。换言之,如果郭城不开南门,就无所谓“平城南十里”。这番讨论并非多余,因为下节我们还要依照同样的原理去论证有关平城郭城的东南门问题。
平城郭城的南门是平城的南向开口,平城往南的交通都要以此作为起点。杨众度墓砖铭文所言“南十里”,表明该墓的方向应该在平城南门的正南方。虽然实际上会因道路的曲折等而略有偏差,然而杨众度墓与平城南门之间的距离却不能偏差稍大,这个“十里”应该是相对精确的数字,因为这块墓砖是伴随棺柩入葬之物,其上记录的有关方位的文字当然不应欺骗世人和死者。不仅如此,这个方位还应该是长久以来为众人所公认因而易于寻求的。
为众人公认的方向与里程,绝不会是杨家亲朋临时度量或估算的,而应该是有所依据的。由此不难推想,杨众度墓应该位于一条与平城相连贯的驿道旁边,甚至可能是当时的通衢大道之侧,而不是处在普通的乡间小路之间。因为乡间小路不会有精确的里程。
北魏时期,由平城往南确实存在一条著名的大道。为此,日本已故历史地理学家前田正名先生在他的著作《平城历史地理学研究》的第四章中专设第四节,标题为“自平城南下的交通路线——雁门关路”,其中指出:
当时,有一条自平城南下前往黄河中游地区的重要交通路线。它自平城向南进发,到达桑干河干流上游盆地,在雁门关与古来有名的入塞道交会,然后翻越雁门关南下。因这条路线经过雁门关,姑且称之为雁门关路。[14]。
文中叙述的是北魏时期由平城通往并州首府晋阳城的大道,因其间需要翻越雁门关而被前田正名先生称为“雁门关路”。他还指出,
如果以平城为基点进行考虑,则无论沿浊漳水路南下至洛阳,还是经由井陉路去河北,或者沿汾河路前往长安,都必须先到雁门关,与自古存在的经由云中、马邑、雁门关、太原而纵贯南北的交通干线交会,然后分赴各个地区。[15]。
经“雁门关路”往南,就到达并州治所太原。从太原继续下行,往东南可以抵达洛阳,往西南可以抵达长安。这无疑是北魏时期重要的大道之一。不过,前田正名先生所谓的雁门关路的称呼,并不见于北魏时期相关的文献记载,其实将它称为并州大道可能更加符合当时的习惯,我们对照下节要介绍的“盖天保墓砖”铭文中的“定州大道”一词就可以知道。
并州大道并不是北魏时期才发展起来的,《太平寰宇记》卷49《河东道》十云州云中县条记载:
又《冀州图》云:引入塞三道。自周、秦、汉、魏以来,前后出师北伐惟有三道。其中道,正北发太原,经雁门、马邑、云中,出五原塞,直向龙城,即匈奴单于十月大会祭天之所也。[16]
可见,从太原(晋阳城)出发经过雁门关而正北行进的大道,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被开辟出来了,自秦汉以降它一直是入塞三道的中道上的一段区间。
然而,《冀州图》又云:
自晋阳以北,地势渐寒。平城、马邑凌原二丈;云中、五原积冰四五十尺。[17]
在这番话中,“平城、马邑”与“云中、五原”对称。体味上引《冀州图》所云,其中道上的“云中”当指曹魏以前的云中郡,并非《太平寰宇记》所载宋代河东道下的云州云中县。而曹魏以前的云中,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北古城。则仅从《冀州图》的记载,我们看不出曹魏以前的平城在入塞中道上处于何等地位。这就有了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平城在该中道上的地位低于雁门、马邑、云中诸城,因而无须提及;第二种可能,平城根本就不位于所谓中道之上。
《太平寰宇记》卷49《河东道》十云州云中县条还记载道:
废单于都护府,秦汉时云中郡城也。……东南至朔州三百五十七里。[18]
《太平寰宇记》所云“朔州”,位于《冀州图》所云“马邑”,即位于今山西省朔州市城关。在自然地理上,云中位于朔州的西北,而平城位于朔州的东北[19],由此方位分析,第二种可能更有理由。也就是说,由太原入塞,只需出雁门,经马邑,直奔云中,没有必要绕道平城。
不过,《太平寰宇记》卷49《河东道》十云州云中县条继续引《入塞图》云:
从晋阳西北行百八十里至新兴,又西行二百五十里至马邑,又东北行二百五十里至平城。……又一道,从平城西北行五百里至云中,又西北五十里至五原,又西北行二百五十里至沃野镇,又西北行二百五十里至高阙,又西北行二百五十里至郎君戍,又直北三千里至燕然山,又北行千里至瀚海,自晋阳至瀚海有此路。[20]
此条说明,经由平城出塞,虽非捷径,但也是可行的。
要之,虽然在周、秦、汉与曹魏时期并州首府晋阳与平城之间已经形成商旅大道,但是在中原与北方草原联系的交通网上平城并不处于重要的地位。然而,北魏建国之后,平城成为北方的政治中心,它在全国交通网上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并州大道的重要性也随而凸显出来。
需要赘述的是,并州大道既然是向着正南方向延伸的,它的起点必定是北魏平城郭城之南门,而南门也正是杨众度墓的方位起算点。那么,位于杨众度墓侧近的道路不正是这条并州大道吗?当然,我们在承认这样的看法之前,还应该排除掉或许会有与并州大道平行的第二条大道或驿道的存在。不过,由实地勘察知道,杨众度墓位于今大同市南七里村南的平缓坡地上,从其附近往北至现今大同市区之间,均为广袤的平地,并无高峻的山岭或低洼的谷地[21],实际上无须再铺设第二条南向的大道。
杨众度墓的方向与里程的起算基点与北魏时有名的并州大道的起点是一致的;而且,由平城南门往杨众度墓的指向,与并州大道延伸的方向也是一致的。二者如此吻合的方位,表明在杨众度墓侧近的道路正是并州大道;而杨众度墓砖铭文所言的“十里”,正是并州大道上的十里。倘若这一结论无误,就不仅为后人清晰地勾画出当年并州大道北端十里的途径;而且,循此途径,就可以准确地找到平城郭城南门的位置。
张志忠先生依据陈梦家先生的理论推算[22],认为北魏时期的十里约等于如今的8.8华里(4.4千米)。[23]同时,张志忠先生与他的同事高峰先生还一起就杨众度墓葬的方位做了实际测量,从而验证了推算的结论。实际上,对照相关的地志与图册,杨众度墓的正北4.4千米之处,就应该落在现今善化寺东南残存的城墙附近,此处正是明清时期大同府城的南门的位置。[24]如此一致的结果表明,明清大同府城的南城墙与北魏国都平城的郭城的南缘位于同一条直线上,而明清大同府城之南门则与北魏平城郭城之南门处在同一位置上。
“平城南十里”这简单的五个字,不仅成为定位北魏平城郭城的南缘与南门的关键性文字,而且将并州大道凸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