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迁都事业的襄助者(1 / 1)

北朝论稿 李凭 2400 字 5个月前

上节已述,李沖、拓跋澄和皇后冯氏分别是汉族士族、拓跋宗室和皇室中具有权势与能力的代表人物。以下所述北魏国都南迁的实践会证明,孝文帝选择他们三位为迁都事业的襄助者是十分恰当的。

先看李沖在北魏国都南迁中的作用。前节所引《李沖传》记载:

高祖初谋南迁,恐众心恋旧,乃示为大举,因以胁定群情,外名南伐,其实迁也。旧人怀土,多所不愿,内惮南征,无敢言者,于是定都洛阳。沖言于高祖曰:“陛下方修周公之制,定鼎成周。然营建六寝,不可游驾待就,兴筑城郛,难以马上营讫。愿暂还北都,令臣下经造,功成事讫,然后备文物之章和玉銮之响,巡时南徙,轨仪土中。”高祖曰:“朕将巡省方岳,至邺小停,春始便还,未宜遂不归北。”寻以沖为镇南将军,侍中、少傅如故,委以营构之任。改封阳平郡开国侯,邑户如先。车驾南伐,以沖兼左仆射,留守洛阳。[12]

由这段记载知道,李沖既是经造新都的建议者,又是营构宫室的主持者。

李沖建议经造新都的时间是孝文帝刚刚定计南迁之际,此事在《魏书》卷7下《高祖纪下》也有相应的记载。该纪太和十七年冬十月条称:

戊寅朔,幸金墉城。诏征司空穆亮,与尚书李沖、将作大匠董爵经始洛京。[13]

从这条记载知道,与李沖共同从事“经始洛京”者,还有穆亮与董爵二人,而且穆亮的名次出现在李沖之前。

穆亮出身于显赫的鲜卑贵族穆氏家族,在孝文帝之父献文帝时起家为侍御中散,后尚中山长公主,拜驸马都尉,封赵郡王,加侍中、征南大将军。文明太皇太后冯氏临朝听政,穆亮官至司空,参议律令。孝文帝亲政以后,穆亮也备受重用。《魏书》卷27《穆崇传附穆亮传》记载:

及车驾南迁,迁武卫大将军,以本官董摄中军事。高祖南伐,以亮录尚书事,留镇洛阳。[14]

北魏王朝是拓跋部族建立的政权,经造新都则是国家大事,朝廷必然要派鲜卑贵族参与领导,以监督工程的进展。穆亮受诏“经始洛京”,正是作为这样的鲜卑贵族代表,不过他在经造新都中的作用侧重于督察方面。所以,虽然因族别与职位的关系穆亮的名次排在李沖之前,但是并不影响我们对于“营构之任”是由李沖主持的判断。

至于将作大匠董爵,在《资治通鉴》卷138《齐纪》永明十一年(即北魏太和十七年)十月戊寅“魏主如金墉城”条下被写作“董尔”。胡三省为此出注曰:“《北史》作董爵。”[15]查阅《北史》卷3《魏本纪第三》太和十七年十月条下,“董尔”确实作“董爵”[16],这与上引《魏书》卷7下《高祖纪下》相对应的部分中所记是一致的。但是,《北史》卷90《艺术列传下·蒋少游传》记载:

少游又为太极立模范,与董尔、王遇等参建之,皆未成而卒。[17]

则知《北史》并非没有董尔其人。而《魏书》卷91《术艺列传·蒋少游传》中也有相同的记载,即同样出现了名董尔者[18],这当然是《魏书》的《蒋少游传》抄录自《北史》的《蒋少游传》的缘故,对此宋人已经指明[19]。董爵官为将作大匠,而董尔则具有与蒋少游、王遇等参建太极殿的经历,董爵的职官与董尔的职事是相一致的;而且,《资治通鉴》及胡三省注与《北史》《魏书》的纪和传都能够互相参证,这就难免令人猜测董尔与董爵可能是同一人。董尔也好,董爵也罢,作为参与营构洛阳宫室的角色,其地位与作用肯定低于李沖。这不仅可以从前引孝文帝太和十七年十月诏令中李沖排名在前看出,而且也可以根据前节所引《李沖传》中记载着李沖在董尔或董爵之前就已经领将作大匠之职而得证。

然而,值得思考的是,对于孝文帝宏大的迁都计划,主持营构新都的李沖在事先却毫不知情。《李沖传》记载:

高祖初谋南迁,恐众心恋旧,乃示为大举,因以胁定群情,外名南伐,其实迁也。旧人怀土,多所不愿,内惮南征,无敢言者,于是定都洛阳。[20]

原来,孝文帝密谋迁都之计后,担心旧人不肯支持,于是假称南伐以“胁定群情”,从而达到了迁都的目的。此处所谓旧人,实系长期追随文明太皇太后冯氏的朝廷众臣。由于孝文帝接手北魏政权为时甚短,尚未培养成支持自己的新势力,因此朝廷中旧人尚占据多数,对孝文帝推行迁都新政形成很大的压力。

从《李沖传》中所述当时的情景,不难知道李沖也属于被“胁定”的旧人。该传记载:

车驾南伐,加沖辅国大将军,统众翼从。自发都至于洛阳,霖雨不霁,仍诏六军发轸。高祖戎服执鞭,御马而出,群臣启颡于马首之前。高祖曰:“长驱之谋,庙算已定,今大军将进,公等更欲何云?”沖进曰:“臣等不能折冲帷幄,坐制四海,而令南有窃号之渠,实臣等之咎。陛下以文轨未一,亲劳圣驾,臣等诚思亡躯尽命,效死戎行。然自离都**雨,士马困弊,前路尚遥,水潦方甚。且伊洛境内,小水犹尚致难,况长江浩汗,越在南境。若营舟楫,必须停滞,师老粮乏,进退为难,矜丧反旆,于义为允。”高祖曰:“一同之意,前已具论。卿等正以水雨为难,然天时颇亦可知。何者?夏既炎旱,秋故雨多,玄冬之初,必当开爽。比后十月间,若雨犹不已,此乃天也,脱于此而晴,行则无害。古不伐丧,谓诸侯同轨之国,非王者统一之文。已至于此,何容停驾。”沖又进曰:“今者之举,天下所不愿,唯陛下欲之。汉文言:‘吾独乘千里马,竟何至也?’臣有意而无其辞,敢以死请!”高祖大怒曰:“方欲经营宇宙,一同区域,而卿等儒生屡疑大计,斧铖有常,卿勿复言!”策马将出。[21]

孝文帝假称南伐,李沖却误以为真;孝文帝执意南下,李沖竟坚持异议;孝文帝以“斧铖有常”相威胁,李沖但以“敢以死请”相违抗。体会两人的这段对话可知,李沖虽然身为“统众翼从”的辅国大将军,然而他在事发之前并不知道孝文帝的南迁计划,而且事发之时也未能领会出孝文帝定都洛阳的用意。幸而事发之后李沖尚能及时转舵,向孝文帝积极呈献经造新都之策,遂能继续得到重用,成为襄助孝文帝南迁的关键人物之一。

接着讨论拓跋澄在迁都前后的表现。前节所引《任城王澄传》记载:

后高祖外示南讨,意在谋迁,斋于明堂左个,诏太常卿王谌,亲令龟卜,易筮南伐之事,其兆遇《革》。高祖曰:“此是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之卦也。”群臣莫敢言。澄进曰:“《易》言革者,更也。将欲应天顺人,革君臣之命,汤武得之为吉。陛下帝有天下,重光累叶。今曰卜征,乃可伐叛,不得云革命。此非君人之卦,未可全为吉也。”高祖厉声曰:“‘《象》云大人虎变’,何言不吉也。”澄曰:“陛下龙兴既久,岂可方同虎变。”高祖勃然作色曰:“社稷我社稷,任城而欲沮众也。”澄曰:“社稷诚知陛下之社稷,然臣是社稷之臣子,豫参顾问,敢尽愚衷。”高祖既锐意必行,恶澄此对,久之乃解,曰:“各言其志,亦复何伤。”[22]

起初,孝文帝为了达到迁都的目的而故作南讨的姿态,为了争取群臣支持南讨,又用龟卜的方法加以诱导。但是,拓跋澄竟然在“群臣莫敢言”的情况下当面顶撞孝文帝,激烈地反对南讨,致使孝文帝“易筮南伐”的计谋受挫。这正说明,拓跋澄事先对迁都计策毫不知情。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拓跋澄原也属于旧人之列。

不过,不久之后拓跋澄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改变。《任城王澄传》又记载:

车驾还宫,便召澄,未及升阶,遥谓曰:“向者之《革》卦,今更欲论之。明堂之忿,惧众人竞言,阻我大计,故历色怖文武耳,想解朕意也。”乃独谓澄曰:“今日之行,诚知不易。但国家兴自北土,徙居平城,虽富有四海,文轨未一,此间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风易俗,信为甚难。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任城意以为何如?”澄曰:“伊洛中区,均天下所据,陛下制御华夏,辑平九服,苍生闻此,应当大庆。”高祖曰:“北人恋本,忽闻将移,不能不惊扰也。”澄曰:“此既非常之事,当非常人所知,唯须决之圣怀,此辈亦何能为也。”高祖曰:“任城便是我之子房。”加抚军大将军、太子少保,又兼尚书左仆射。[23]

拓跋澄态度的转变,从表面上看,是由于理解了南讨与南迁的关系;而在实际上,乃是孝文帝的恩威并施的结果。孝文帝对拓跋澄的威胁与利诱之所以能够成功,在于他是皇帝,是封建专制主义集权的体现。

此后,拓跋澄就成为贯彻孝文帝迁都大计的积极动员者。《任城王澄传》接着记载:

及驾幸洛阳,定迁都之策。高祖诏曰:“迁移之旨,必须防众。当遣任城驰驿向代,问彼百司,论择可否。近日论《革》,今真所谓革也,王其勉之。”既之代都,众闻迁诏,莫不惊骇。澄援引今古,徐以晓之,众乃开服。澄遂南驰还报,会车驾于滑台,高祖大悦曰:“若非任城,朕事业不得就也。”从幸邺宫,除吏部尚书。

拓跋澄对于南迁事业的作用主要表现在向北都平城的旧人作“徐以晓之”的宣传,以利实现皇室、朝廷以及众多军队与民众的迁徙。拓跋澄是宗室领袖,其态度的背向是具有号召力的,所以他的动员工作能够取得显著的成效。孝文帝也认识到拓跋澄对于南迁事业的关键作用,所以给予高度的赞扬。作为回报,拓跋澄获得了封建官僚体制中最要紧的职位——吏部尚书。

再来分析皇后冯氏在迁都过程中的作用。前节所引《皇后冯氏传》记载:

车驾南伐,后留京师。高祖又南征,后率六宫迁洛阳。

该传所云虽然简洁,却透露了十分重要的信息,在北魏后宫即所谓六宫南迁的过程中皇后冯氏发挥了统率的作用,因为此际孝文帝正在从事南征活动。据《魏书》卷7下《高祖纪下》太和十七年条、十八年条、十九年条记载:太和十七年九月丁丑孝文帝定迁都之计,十月戊寅诏李沖等经始洛京,癸卯孝文帝幸邺城,乙巳诏安定王休率从官迎家于代京平城;太和十八年闰二月壬申孝文帝至平城宫,癸酉临朝堂部分迁留,三月壬辰孝文帝临太极殿谕在代群臣以迁移之略,十月戊申孝文帝亲告太庙奉迁神主,辛亥车驾发平城宫,十一月己丑车驾至洛阳,十二月辛亥车驾南伐;太和十九年二月壬戌孝文帝下诏班师,五月癸未车驾返回洛阳,八月丁巳金墉宫成,甲子孝文帝引群臣历宴殿堂,九月庚午六宫及文武尽迁洛阳。[24]以上所记,为北魏迁都的整体历程。将此历程与《皇后冯氏传》所述对照可知:孝文帝于太和十八年十月辛亥离开平城宫前往洛阳,自此宫廷事务全由皇后冯氏主持,因此六宫是在冯氏独立率领之下开始南迁的;孝文帝于太和十九年二月壬戌班师,五月癸未返回洛阳,此后并未离开洛阳,而皇后冯氏则率领六宫于九月庚午抵达洛阳,因此六宫是在冯氏独立率领之下完成南迁的。要之,北魏六宫南迁完全是由皇后冯氏主持实现的。

由于《皇后冯氏传》的记载过于简单,难以探测皇后冯氏对于孝文帝的迁都之计事先是否知晓。不过,皇后冯氏乃是文明太皇太后的侄女,显然原属旧人的阵营。迁都之计既然与文明太皇太后生前方略不符,为防冯家获悉消息,孝文帝最初不一定向皇后冯氏透露。然而,由《皇后冯氏传》的记载知道,皇后冯氏“贞谨有德操”,乃是识大体之人,所以她以实际行动支持了孝文帝的迁都事业。

六宫迁徙虽非正史重点记述的内容,然而其并非简单的过程。《魏书》卷13《皇后列传·孝文昭皇后高氏传》记载:

后(皇后高氏)自代如洛阳,暴薨于汲郡之共县。或云昭仪遣人贼后也。[25]

高氏生前地位不高,她的尊号是死后追谥的,但是她为孝文帝育有二男一女,曾经是受皇帝宠爱的宫人。高氏之死,事出有因,被猜测为“昭仪遣人贼后”。这位昭仪也是文明太皇太后之兄冯熙的女儿,倘若猜测正确,则其中必定具有复杂的隐情。但无论如何,高氏死于自代即平城往洛阳的南迁途中,理应属于重大事故。高氏暴薨事件的发生,说明六宫迁徙途中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颇具艰难与危险的。冯氏虽享有皇后之尊的地位,但以一位青年女子担当此重任确属不易。

李沖、拓跋澄和皇后冯氏都是孝文帝迁都事业十分得力的襄助者,然而三人事先却并不一定知情,这说明孝文帝对于他们未必信任。虽然未必信任,但是却要放任使用,其原因是孝文帝欲借迁都之机分化旧人。为了理解原委,须先了解北魏迁都的客观原因与孝文帝力主迁都的主观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