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辨的“理性王国”中漫步(1 / 1)

我抱着探索和好奇的心情,动身到文艺复兴之后兴起的“理性王国”做一次跨越时代的旅行,亲自了解一下喧闹一时的“理性王国”的究竟,以偿我多年来的宿愿。

(一)理性曙光前的黑暗

当我踏上征途的时候,时代列车把我带到的不是“理性王国”,却是“宗教王国”。我惊异,忖思着:这恐怕就是“历史捉弄人”吧。

欧洲中世纪的“宗教王国”——黑暗、愚昧,早有所闻,但“百闻不如一见”。

“宗教王国”首府罗马城,成了我这次旅行的第一站,它是“国中之国”,毫无疑义,这里的一切都具有典型性。

到达罗马的第二天,我参观了一所神学院。这里高墙深院,伴随那天的阴沉的天气,立即使我产生一种异常感觉。接见我的是一位头发斑白、年过半百的学者,经介绍得知,他是一位“宗教王国”中颇有名气的经院哲学家。我说明了来意之后,便开始了谈话:

“请问贵院开设哪些主要课程?”

“就是基督教经典——《圣经》。”

“这是为什么?”

“因为圣经讲的都是真理,凡是真理在圣经上都讲过了,我们现在的任务不是去发现真理,而是论证圣经上讲过的东西。”

在接待厅里,书桌上摆设着的除了各种装帧的《圣经》之外,还有托玛斯·阿奎那的著作《神学大全》。这位学者指着这部著作继续说:“我院还要学习和研究《神学大全》,因为圣·托玛斯·阿奎那是最大的权威,这部著作对于上帝的存在和上帝创造世界进行了最有力的论证。”

这位学者简单回答了我的问题和简略介绍了学院的情况后,领我参观了这所名为学院实为教堂的建筑和设备。教堂的沉闷的钟声,那热烘烘的香烟缭绕的景象,仿佛把我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人的欲望、思想、理性、知识完全为上帝、神性所吞没。哲学老人痛苦地摘下了头上可贵的“智慧”桂冠,成为论证宗教的荒唐教义的工具。当然,在黑暗弥漫的大地上,不时也流露出理性的闪光。

但在“宗教王国”里,对宗教教条稍有不同意见,或尊重事实提倡理性、科学的人,立即就会被宗教裁判所以“异端邪说”的罪名加以迫害,投入监狱或处死。“宗教裁判所”成了“宗教王国”的黑暗、愚昧、残暴的代名词。

无数的人群聚集在罗马广场的周围,一片寂静无声。人们以无限愤怒和悲痛的心情注视着广场中央,那是1600年2月的一天,宗教裁判所对伟大自然科学家和唯物论者布鲁诺进行判决。当火刑柱上的浓烟烈火吞没了这位坚持真理、坚持科学的伟人的时候,人们切齿痛恨宗教裁判所这个吃人的魔鬼。烈火只能烧毁科学家的身躯,却无法烧掉他的理想,真理将永远长存。火刑预示着:宗教王国的末日即将到来,理性的曙光普照大地为期不远。

(二)一切都要经过理性的审查

我告别了令人窒息的中世纪,重新又踏上了我的旅程。

我悠悠忽忽地沉睡着,一阵锣鼓喧天的声响和嘹亮的呐喊将我惊醒。这是什么地方?我看到那高扬的大旗上,一面写着“理性”,一面写着“自由、平等、博爱”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顿时我明白了:啊,这是“文艺复兴”兴起的“理性王国”。它是从意大利发端、很快蔓延整个欧洲的一股强大的人文主义思潮,它猛烈地冲击着封建精神支柱宗教神学,开辟了一个新时代。

我本想在此做短暂的停留,请教几位著名的人文主义者。但无情的时代列车却风驰电掣地驶向17世纪的“理性主国”,这里呈现的是另一番景象。如果说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主要停留于摇旗呐喊,为资本主义产生、发展扫清思想障碍的话,那么,这时资产阶级夺取政权成为现实,思想家的任务在于论证资产阶级革命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他们不再停留在“理性是多么宝贵”的言辞上,而是对理性加以反思,对理性的能力、来源等问题进行考察,把理性看作衡量一切东西的标准。

为了具体了解17世纪的“理性王国”,我决定拜访著名的哲学家、科学家勒内·笛卡尔。听说这位哲学家正隐居在荷兰从事著述,于是我星夜赶到荷兰。这位哲学家对时间非常珍惜,时时都在“沉思”,我考虑还是事先和他打招呼为好,以免吃闭门羹,便给他写了一封信,第二天这位哲学家派专人送来了回信。信中写道:

得知您远道来访,不胜荣幸。但由于我近来身体不好,同时也自知老之将至,在世之日无几,现正抓紧时间赶写一本著作,故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同你见面畅谈。

至于我的主张,已写在拙著《方法谈》、《形而上学的沉思》、《哲学原理》等著作中。我的主要观点是:要想追求真理,就必须从怀疑开始,不盲从权威;当然不能为怀疑而怀疑,怀疑有其确定的标准,这就是理性,理性应成为判别一切真伪的根据。理性才是真正的、最后的权威;而理性是人人与生俱有的,即天赋的,每个人都应服从自己的理性,并以此求得清楚明白的观念,而不能盲从他人,由此便表明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有人对我的“天赋观念”,完全持否定态度,这固然有其道理,但有一点却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们忽视了我的“天赋观念”的一个进步意义,即既然人的观念、理性是天赋的,那么人们用理性去推翻一切束缚人性的权威,提倡个性解放,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是符合人的本性的。

我为没有能见到这位理性主义开创者而感到遗憾。时代列车把我送到了18世纪的巴黎,这里的一切都异常新鲜:理性、自由成为他们的行动,“理性王国”变成现实。

久为人们所敬慕的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卢梭,当然是我首先要访问的。几经周折,一天我到了卢梭的住处。看到他家中的陈设,我很惊异:如此有名的思想家,怎么过着这样清苦的生活?

也许由于我的神态,这位思想家似乎看出我的疑虑,所以说了几句见面客套话后,他便说:“每个人都不应该接受别人的施舍,靠人家施舍生活,就会丧失一个人的人格和自由,所以我宁愿过清苦而自由的生活。”卢梭怕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又进一步解释说:“每个人天生就是自由的,就有按自己理性做出决定的能力。什么是自由?自由就是想你愿意想的事,做你愿意做的事。不管幸福还是痛苦,既不能被人所恩赐,也不能被人所强加;自由出自理性的要求,每个人都应按自己理性行事。人的自由、意志是不能转让的,人民有权推翻那剥夺他们的自由权利的政府,通过契约建立一个能够使自己的理性和自由权利得到充分发展和保障的政府。社会应当尊重每个人,就是尊重每个人的理性、自由。”

尊重人,提倡理性,以理性裁决一切,就是这位思想家“启蒙”意义的真谛,这恐怕也是整个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们一个共同的思想吧。

我告别了这位近代资产阶级自由、理性学说的开拓者,乘上飞驰的时代列车,来到了“理性王国”的另外一个国度——德国,它是我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和终点站。这里的气氛和英、法大不相同:黑暗、落后、腐朽笼罩了全国。但从先进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却看到了一点新的曙光,他们同英法的先驱者一样,高举“理性”的旗帜,用“理性”审查一切,批判旧制度、旧传统。他们高喊:“除了思维的权威之外更没有外在的权威,一切权威只有通过思维才有效准。”[1]

(一)《爱弥儿》的理性、自由打乱康德的时间表

康德,这位德国古典哲学革命的开创者,以像教堂大时钟般机械地、按部就班地进行工作和生活而著称,我抵达寇尼斯堡以后,当天下午,按照这位哲学家每天散步的时间——下午三点半,和地点——他家门前面一条林荫小道上,恭候着,希望能在此和他见面。但我失望了。我心里很纳闷:这是什么原因?后来才明白,原来这位哲学家夜以继日、如饥似渴地阅读卢梭刚刚问世的名著《爱弥儿》,打乱了他的时间表。仅此一点,我们会领悟到卢梭对康德影响之大。

在《爱弥儿》一书中,卢梭通过他虚构的教育对象爱弥儿,阐明了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平等、自由的思想。他指出:“整个社会的第一个法则就是:在人和人或物和物之间要有某种协定的平等。”[2]“在所有一切的财富中最为可贵的不是权威而是自由。”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基本原理”。[3]他还认为:人和社会是结合在一起的,“必须通过人去研究社会,通过社会去研究人”。否则,我们既无法了解社会,也无法了解人及其本性。卢梭这种崇尚自由,提倡理性,以及通过教育使人得到全面发展的思想,就是这部著作之所以深深吸引康德这位哲学家的根本原因所在。从这里我们就不难懂得:康德为什么把卢梭和牛顿并列,作为他最崇拜的人物:“正如牛顿发现自然规律一样,卢梭发现了人的内在本性。”所以,卢梭的思想成了康德的理性学说的理论渊源。

由于我和这位哲学家相会的愿望未能实现,便决定直接到他家拜访。

(二)两个领域的理性不容混淆

我多年来阅读康德的三个“批判”,有一个最深的印象:处处都闪烁着理性之光。实际上,三个“批判”是思辨的“理性王国”的代表作。但同时又感到他著作中讲的“理性”问题,很不好理解,因此。我决定和这位哲学家见面时,首先就请他讲讲这个问题。

一天晚上,我直接来到寇尼斯堡一条僻静小巷康德的寓所。当我见到这位著名的科学家、哲学家时,立即感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知识渊博、思想深邃的巨人。在他的书房里,我仿佛置身于知识海洋之中。这解决了我多年来关于康德的一个存疑:几十年从未离开寇尼斯堡,从校门到家门学究式的学者,为什么能够成为精通当时自然科学和哲学的名人?他的奥秘就是“书”,这也许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吧。

为了不浪费这位哲学家的宝贵时间,所以见面寒暄了几句和说明来意之后,我便直接向他提出问题:如何理解您的名著《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中关于“理性”的概念?康德微笑着说:“你提出的问题很重要,是理解我两个批判基本思想关键性的一环,这说明你仔细研究了我这两本著作,感谢你这位热心的读者。”我马上插话:“不要客气,我是一个初学者。”

康德继续说:“从大的方面来说,理性可分为‘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我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最后一部分说过一段带有总结性的话,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

“康德先生,你说的是不是这样的一段论述:‘我的理性,包括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它所探讨的可以概括这样三个问题:1.我所能认识的是什么?2.我所应做的是什么?3.我所可期望的是什么?’第一个问题是理论的或思辨的,第二个问题是实践的,第三个问题既是思辨的又是实践的。”[4]

这位教授高兴地说:“对,就是这段话。它告诉人们:理性从大的方向来说,有两种含义。一种是认识领域的理性(又称理论理性),它要回答的是第一个问题——我所能认识的是什么?’另一种是实践领域的理性,它要回答的是第二个、第三个问题——‘我所应做的是什么?’‘我所可期望的是什么?’”

康德讲到这里时,我冒昧地打断他的话:“教授先生,有人认为您的著作中的‘理性’的含义是多义和含混不清的。”例如叔本华就这样说过:“最为触目的是康德对于理性也从没有过一次正式的充分的规定,而只是相机地看每次(上下)关联的需要而做出一些不完备的、不正确的说明,完全和前面引述过的笛卡尔所论述的准则相反。”[5]听到这些话,康德似乎有点生气,严肃地说:“尽管在我的著作中对于‘理性’的论述,有些地方表述不够清楚、得当,但是我刚才讲的‘理性’两种含义是明确的和一贯的。恐怕叔本华这位教授没有真正理解或真正读懂(恕我用这个词)我的著作吧。”我立即道歉:“康德先生,对不起,我失言了。”“没关系,对我的著作提出不同看法和意见,有助于把问题讨论清楚。”这时康德表现了一位学者应有的风度。

这位哲学家虽然明确地讲了应从两个领域来理解他著作中的“理性”,但这毕竟还是一种从总体和笼统的说法。究竟什么是理论的理性,什么是实践的理性,它们有什么具体内容和规定,需要进一步搞清楚。于是我请求他对两种含义的理性做进一步解释,他愉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可是,这时哲学家书房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10点,我只好告辞,改日再来请教。

(三)理性像法官一样强迫自然回答问题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于某日上午九时整,再次来到哲学家的住所。显然,康德已做了准备,我一坐下,他便针对我上次提出的问题,像讲课似的发表了下面长篇议论:

在认识论中的“理性”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所谓广义的“理性”,是指独立于经验的、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根源。这是什么意思?这里做一点具体分析。

我的认识论是为解决“先天综合判断(命题)何以可能”的问题,即要解决普遍必然性的科学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我认为“数学和物理学是理性的两门理论知识。其任务是先天地规定自己的客体”。人类的理性经过长期的摸索在数学上终于找到了一种方法,它所要证明的东西不是别的,而只是自己根据概念先天地设想出来并通过做图表示出来的东西,所以理性认识到的东西是它自己“按照概念放进去的东西”。你不要小看这个理论,它是数学思想方法上的一种“革命”,它“比发现绕道好望角的新航路重要得多”。[6]

自然科学(物理学)也是如此。什么东西使自然科学走上阳关大道,那就是自然科学家们经过多少世纪的摸索,领悟出一条真理:“理性必须夹着它那些按照不变规律下判断的原则走在前面,强迫自然回答它所提的问题,绝不能只是让自然牵着自己的鼻子走。”“理性必须一只手拿着原则,拿着那些唯一能使符合一致的现象成为规律的原则,另一只手拿着自己按照那些原则设计的实验,走向自然,去向自然请教,但不是以小学生的身份,老师爱讲什么就听什么,而是以法官的身份,强迫证人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7]

通过数学、物理学“思想方法的革命”,说明了理性是人们获得普遍必然性的科学知识的先验因素,可以说:“理性知识的源泉不是在对象和对象的直观里(通过对象和对象的直观不会增加更多的东西),而是在理性本身里。”[8]

作为科学的“女王”,古老的形而上学和数学、自然科学不同。“到现在为止,命运还没有给它那么大的恩惠,使它能够走上开辟一门科学的可靠的道路。”[9]在形而上学领域里,理性到处碰壁,人们翻来覆去走回头路,他们主张不一,争论不休,成了“一个角斗场”。原因何在?这是由于旧的形而上学家(包括唯理论者和经验论者)对于理性的误用,就是说,把只能限制在有限的经验对象或现象范围内的理论理性(或思辨理性)运用到“经验的界限以外去”,使思辨理性冒险越出自己的界限的原则。[10]而理性一旦超越这个界限,“它就面临一个空虚的境界,在那里它固然可以思维事物的形式,但不能思维事物的本身”。[11]这就是说,理论理性超出现象界,企图去认识事物的本质、物自体,这是无法达到的。所以,试图“改变形而上学的传统做法,这就是这部纯粹理性批判的任务”。[12]这也是我为什么提出对纯粹理性(理论理性)的批判的原因。当然,要讲清这个问题,要进一步区分知性和理性,那就涉及理性的另一种含义,即狭义的“理性”。

(四)理性像生了自己珍爱的子女一样生了形而上学

这位哲学家稍事休息之后,接着讲解了认识领域中的狭义的理性。

康德先生首先自豪地说:我的《纯粹理性批判》第一次指明了知性和理性的区别。“过去,为了答复纯粹理性的超验问题而不知白费了多少气力,毫无结果。历来的一切努力从未料到我们是处在与理智完全不同的领域,因而都把理智概念和理性概念混为一谈,就好像它们都是一类东西似的。”[13]他指出这两者的区别“是十分重要的”,没有这种区别,要建立起科学的形而上学是不可能的。旧的形而上学家之所以在建立形而上学的问题上犯错误,究其原因就是混淆了知性和理性的区别,把只适用有限的现象界的知性范畴运用到无限的整体、物自体上去。

那么,知性和理性的区别在哪里?第一,知性是把直观到的东西(感性知识)纳入“规则”(Regel)里面来的能力,即把各种现象按一定规则加以综合统一的能力。理性是把知性知识纳入“原理”(Prinzip)里面来的能力,即把知性知识按先验原则加以最高综合统一的能力。

第二,从第一个区别,很自然可以得出:知性是以感性材料为基础的,否则它不能进行综合,所以知性得到的综合统一是经验范围内的统一,它是受感性经验限制的,是有条件的。理性要进行最高的综合,它要求得到绝对的、无条件的统一性,它是与经验无关的、超验的。“纯粹理智概念的使用仅仅是内在的,即关于经验的,仅就经验之能够被提供出来说的。而理性概念是关于完整性的,即关于全部可能经验之集合统一性的,这样一来,它就超出了任何既定的经验而变成了超验的。”[14]

第三,知性只认识现象,理性要求对物自体、本质的认识。关于所谓对客体的认识问题得不到解决,“理性本身就永远得不到满足。把纯粹理智限制到经验使用上去,这并不是理性本身固有的全部目的。每个个别经验不过是经验领域全部范围的一部分,而全部可能经验的绝对的整体本身并不是一个经验。不过这个问题却是理性必要管的一个问题”。[15]

一句话,知性制约着科学,而“我们的理性,像生了自己的珍爱的子女一样,生了形而上学”。[16]

理性所追求的最高统一性,只是一种理想的统一性,实际上是无法达到的,是人类一种“先验幻想”。但这不是理性本身的过错,因为人类的理性的自然意向,总是不满足有条件的现象界,总是要追求无条件的完整统一性,这就是《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第一版序言中所说的:“理性陷入这种困境,并不是它自己的过错。理性开始活动时所依据的原则,都是在经验中无法避而不用的,同时也是经验已经充分证明有效的。理性从这些原则出发,又受自己本性的驱使,就逐渐上升,去探求更深更远的条件或根据。但是理性由于认识到这样追溯下去问题层出不穷,它的追溯活动势必永无完成之日,于是感觉到不得不求助于另外一些原则;这些原则完全超出了可以使用经验的范围,看来完全可无置疑,连普通常识也都同意。可是这样一来理性就陷入迷雾,遇到种种矛盾。”[17]

当哲学家讲完这个问题时,已到午饭时间。他的讲课式的谈话也到此结束。我回到寓所后,很兴奋,脑海里回味着这位哲学家今天一番意义深刻的富有思辨性的解说,再翻开他的著作仔细阅读有关章节,的确比过去更能理解其内容的真义了。这位教授的谈话,使我领悟到《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真正意图。这部著作虽然讲了认识论,讲了普遍性必然性的科学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建立未来的科学的形而上学,才是其真正用意所在。的确,这是我们理解康德这部著作的关键,也是我们理解认识领域的“理性”的关键。

(五)理性为人自身立法

一个夜晚,在那闪烁的众星底下,一个庭院的小花园里,康德再次为我讲解了实践的“理性”。真是“天上有星空,地下有内心道德律令”。

谈话伊始,这位教授就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的两个‘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哪一个重要?请你谈谈。”由于过去没有考虑和研究过这个问题,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只好这样回答:两个“批判”同样重要。我这种实际上等于没有回答的回答。当然是不会使这位教授满意的。

康德解释道:有人把我的两个“批判”的地位颠倒了,把《纯粹理性批判》放在《实践理性批判》之上,这是不对的。其实,对于两个“批判”的关系和地位,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说得很清楚:“两个事物或多数事物一经理性结合起来,其间就有优先地位之分,我所谓优先地位就是指其中之一在与其余一切相结合时具有成为其中首要决定原理的那种特权而言。在较狭的实践意义下说来,它乃是指其中之一的要务只为别项要务所隶属而并不隶属于别项要务的那种特权而言。”[18]“当纯粹思辨理性和纯粹实践理性结合在一个认识中时,如果这种结合并不是偶然的、任意的,而是先天地建立在理性自身上的,并因而是必然的:那么后者就占了优先地位。……但是我们却不能颠倒秩序,而要求纯粹实践理性隶属于思辨理性之下,因为一切要务终归属于实践范围,而且甚至思辨理性要务也只是受制约的,并且只有实践运用中才能圆满完成。”[19]

“教授先生,您引用这些话的意思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思辨的理性隶属于实践的理性,实践理性高于理论理性,道德高于认识?”我打断康德的讲话提出自己想法。

康德继续说:是的,但问题在于如何理解。我们知道,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所要解决的问题是不同的。人作为认识的主体,是属于可知领域的现象界,它所企求的是普遍必然性的科学知识,在这个领域里,理性给自然立法,人是受必然因果律支配的。人作为实践的主体,属于未知的物自体的领域,它所追求的,是普遍必然性的道德律令,在这个领域里,理性给自己立法,人是自由的。我在《道德形而上学探本》一书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在理论上对于自然界应用理性,结果见到世界绝对必定有个最高原因。在实践上以自由为着眼点而应用理性,结果也见到一种绝对必然,但只是绝对必然支配有理性者自身的行为的规律罢了。”[20]这段话就是上面所说的意思。可见,实践理性的真义就是意志自由,因为人的行为是意志,意志又是理性决定的,“所以意志无非就是实践的理性”。[21]

实践理性即意志自由,具体表现在人们的道德行为的形式、原则之中。什么是人们的道德标准?就是看他的意志是否善良。除善良意志之外,“无论在什么地方,在世界以内,甚至在世界以外,都无法想出什么别的来。”[22]“善良意志”是指它本身就是好的,而不是因为它能起到某种效果或达到某种目的,这种“善良意志”即使完全没有目的,毫无结果,其本身仍然包含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像一颗珠宝一样独自闪闪发光。“善良意志”既来自实践理性,又是实践理性的表现。所以,理性的真正使命必定在于产生一个不给其他目的当手段的,本身就是好意。……因为理性知道自己的最高实践使命在于建立一个好意,它在达到这个目的时只能得到一种它所特有的满足。”[23]

“善良意志”付诸行动就成为一种道德律令,即“绝对律令”。它不问行动的实质和后果,只问行动所遵循的形式和原则。由于行动本身就是客观必然的,它与一切目的无关,没有外来因素强加于自己,而完全出于“理性自我”,是自我决定,故称为“自律”。作为实践主体的人,必须有其主体性,是自我决定。这就是我说的实践理性的基本含义。

这次访问,向这位哲学家请教,收获颇大。不仅使我明白了康德著作中的许多问题,而且也有助于对整个德国哲学中关于“理性”的理解。我怀着感激的心情,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位著名的哲学家,又坐上时代列车,开往德国的另外一个城市——耶拿。

到达耶拿后,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我兴致勃勃地去拜访人们敬仰的哲学家黑格尔。正巧,那天上午耶拿大学举办演讲会,其中就有黑格尔、谢林等人的讲演,我为自己有幸参加这种不可多得的大会而感到高兴。

(一)理性、自由永是我们的口号

“理性、自由永是我们的口号。”我深深为黑格尔这个演讲的题目所吸引。这位哲学家猛烈抨击了封建专制的精神支柱基督教神学:这种宗教扼杀了人类的理性、自由,践踏了人类的尊严。宗教和专制主义是一丘之貉,“宗教所教导的就是专制主义所向往的”。他揭露教会是“一个由头脑简单、趣味低下的帮腔文士所组成的”。他满怀信心地说:“我相信,如果把那些搬来批判器材加固其神殿的神学家,在他们蚂蚁般的忙碌中用力搅动一下,让他们不能随心所欲,把他们从每个隐蔽的角落里赶出来,使他们无处藏身,只好把自己**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24]他的讲演高度赞扬了启蒙运动。他说:我们不是推崇启蒙运动和它的先驱者。什么叫启蒙运动?启蒙就是认识理性的规则的合理性。我们之所以歌颂启蒙运动就在于它把理性当作知识和信仰的最高标准,反对任何外来的权威和裁判标准。

黑格尔在讲演的最后大声疾呼:已经到了人类尊严受到尊重的时候了,到了人的自由、理性得到承认的时候了。“我认为,人类自身像这样地被尊重就是时代的最好标志,它证明压迫者和人间上帝们头上的灵光消失了。哲学家们论证了这种尊严,人们学会感到这种尊严,并且把他们被践踏的权利夺回来,不是去祈求,而是把它牢牢地夺到自己手里。”[25]这种语言是多么具有鼓动性,又是多么自信!这恐怕是喊出了新兴的德国资产阶级向往未来和光明的心声吧。

哲学家**的演说和革新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确,“理性”、“自由”是贯穿于这位哲学家庞大哲学体系的中心思想。理性、自由既是他绝对唯心主义哲学的根本出发点和原则,又是他哲学的最后归宿。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提出的著名命题:“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这里讲的“合乎理性的东西”就是指具有历史必然性的东西,很明显,就是“理性”作为判断事物是否具有现实性的标准。

(二)理性是世界的灵魂

“理性”既然是贯穿于黑格尔整个哲学体系的概念或范畴,那么我们应如何去理解他的“理性”,他所理解的“理性”与康德的说法有何异同?这是我听完黑格尔讲演后产生的问题,为此,我决定再次专程访问这位哲学家。

一天下午,哲学家在他的办公室会见了我,他非常热情和高兴地接待了我这位来自东方、来自文明古国的中国客人,这也许是由于他所谓的人类历史是从东方开始、绝对精神(理性)是由东方到西方的缘故吧。我向这位教授说到上次听他讲演的收获,并提出向他请教的问题。他沉思了片刻之后,便“胸有成竹”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位哲学家慢条斯理地说:那天讲演时我指出:“理性”是我们的口号,是我们时代的旗帜。我为什么这样说?这需要从哲学理论的高度对“理性”这个范畴的含义做分析和论述。从总体上来说,“理性”的含义可从本体论和认识论两个方面去理解。

先说“理性”的本体论上的含义。古代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称“理性”为“努斯”(Nous)。“用我们的说法,理性是在世界中,我们所了解的意思是说,理性是世界的灵魂,理性居住在世界中,理性构成世界的内在的、固有的、深邃的本性,或者说,理性是世界的共性。”[26]

我听到黑格尔这段话,立刻产生了一个问题,我问道:教授先生,您刚才说“理性是世界的灵魂”。如何理解这句话?黑格尔回答说:这句话很重要,你提出的问题,是抓住了要害。具体来说,这句话可以从三个方面去理解:

第一,理性是构成世界万物的内在本质。世界万物的内在本质是什么?就是世界万物的“共性”。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由常住不变的内在本性和变化无常的外在的定在构成的。例如一个动物,虽然“动物本身”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都是特定的具体的动物(例如狗、马、黄狗、黑狗、母马、公马,等等),可是,个别动物总是有生有灭和变动不居的,如果我们去掉常住不变的动物共性就无法说明它是什么了,正如把狗的动物共性去掉,狗便不成为狗了。所以“‘理性’是宇宙的实体,就是说,由于‘理性’和在‘理性’之中,一切现实才能存在和生存”。[27]从这种意义上说,“理性”就是决定事物内在本质的共性。(当这位哲学家谈到理性的这种意义时,我很自然地想起柏拉图的“理念论”。柏拉图认为,“理念”是事物的“原本”,具体事物不过是“理念”的“影子”,离开理念这个“原本”,作为“影子”的具体事物也就不存在了。就这点来说,我们可看出,黑格尔的“理性”和柏拉图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

第二,理性构成了世界发展的规律。这个意思是从上面的意思必然引申出来的。我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曾说过:“规律是事物的理性。”[28]自然界呈现在表面的是纷繁复杂的各种形态和偶然性,但它有一个永恒和谐的东西,“即自然界的内在规律和本质”,这是自然界的“现实理性”。[29]社会也是如此。因为规律反映了事物的本质、永恒性和必然性的东西。可见,理性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位唯心主义哲学家谈的这点,实际上就是把精神的东西看成决定事物的力量。)

第三,理性是推动世界万物的根源和力量。我在《历史哲学》中说过:“‘理性’是宇宙的无限的权力。”[30]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理性有“活力”去创造自己的对象,实现自己最后的目标。而且“它把这个目标不但展开在‘自然宇宙’的现象中,而且也开展在‘精神宇宙’——世界历史的现象中。”[31]即理性不仅创造自身,而且也创造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

我心里想:黑格尔这种观点,实际上是来源于亚里士多德提出的“纯形式”——第一推动力,是神创造世界的另一种说法。所以当他进一步论述这个问题时、就露骨地说:“理性”就是“神意”。所谓“理性统治世界”,“同我们所熟知的一种应用的形式,就是宗教真理的形式有连带关系;这种宗教的形式,就是世界并不听凭于偶然的原因和表面的变故,而是一种神意统治着世界。”所谓“真正的善”,就是“普遍的神圣的理性”。“这种善,这种理性,在它的最具体的形式里,便是上帝。”[32]可见,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把黑格尔说的“理性”、“上帝”同基督教中的上帝相提并论。

这位哲学家讲完上面这个意思之后,我问道:教授先生,按照你刚才讲的意思,我们是否可以说:“理性”这种含义同您哲学体系中的根本原则“绝对观念”是同一个等级的概念或范畴。黑格尔完全同意我的理解,并强调说:所以在我的著作中,“理性”是一个最重要的概念或范畴。

这时黑格尔显得有点疲倦,我请他休息一会儿再谈。

(三)理性是人类历史的主宰

这位教授非常珍惜时间,只休息了十来分钟,又继续他的谈话:上面讲的“理性统治世界”,当然其中就包括人类历史,不过,为了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特意把理性与人类历史的关系单独提出来再讲讲。

“哲学用以观察历史的唯一的‘思想’便是理性这个简单的概念;‘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33]这里说的“理性”就是“绝对观念”在人类历史上的体现,所以说,人类历史是“理性”自身开展和实现的过程。

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和人的成长一样。人是从自在地具有理性到自为地具有理性。我们常说:人是有理性的,人的本性具有理性。这话的意思是指人生下来,甚至在娘胎里,就具有理性、意志,因此我们说一个小孩是一种自在的人。这就是说,他具有理性的可能性、潜在性。其实,这时他的理性和无理性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因为他还不能做理性的事情,他还没有理性的意识。当人长大成人,他就成为自为的人,他是作为理性的人完全现实地存在。这个意思我在《法哲学原理》中做了这样的表述:“小孩是自在的大人,最初他是自在地具有理性,开始时他是理性和自由的可能性,因而仅仅从概念上说是自由的。然而这种最初自在地存在的东西,还不是在它的现实性中存在着。这种自在地具有理性的人,必须用下列办法努力创造它本身,即既要超出自身,又要在自身内部培养自身,这样他也就成为自为地具有理性的人。”[34]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是如此,亚洲人、非洲人是属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自在阶段,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自由的。这时理性、自由只是自在地存在着,而不是现实地存在着。希腊人、罗马人以及近代欧洲人意识到他们的自由,这时理性是自为地存在,理性成为现实性。(很显然,在这里,黑格尔在宣扬“欧洲中心论”。)

所以,人类社会发展中出现的法律、道德和国家等都是理性的东西,或者说,都是理性的具体表现。可以这样说,国家“是一种理性的东西”,除此以外,它什么也不是。[35]

那么,理性在人类社会历史中怎样实现自己的目的?理性作为统治人类社会历史的精神力量,其余一切的东西都从属于它,都是它的工具。理性通过中介物作为手段实现自己的目的,它始终躲在背后,让事物按照它们自己的本性,互相影响,互相削弱,而自己不直接参与,但却正好实现自己的目的,这叫作“理性的狡计”。因此,历史上一切人物,包括英雄人物,也不过是理性、精神的一种工具,即使叱咤风云的拿破仑也只是“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罢了。

这位著名的哲学家长时间的谈话,给我上了一堂意境极为深刻的哲学课。我回到住地后,哲学家今天讲的东西,一直在我脑海中回**,使我得到不少的启示,同时又产生一个问题:这位哲学家为什么如此推崇理性,把理性和上帝并列?我在思考着,思考着……

(四)理性是逻辑思维的高级形式

由于黑格尔教授忙于写作和上课,关于理性在认识论上的意义,我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向他请教。但这位哲学家是一个有心人,对事情考虑十分周全。一天,我接到他一个通知,让我去听他的“逻辑学”课,我喜出望外。他讲的是逻辑思维的三种形式,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讲的内容正是我前次见面时向他提出过的问题:理性在认识论上的含义。

他首先指出:从认识论来讲,知性和理性均属于逻辑思维的形式,但两者却是有很大区别的。他高度赞扬了康德,说康德是最早明确提出区分知性和理性的哲学家,这是一个重大的贡献。

他接着具体分析了思维的三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知性”,所谓知性认识(知性思维)就是坚持此就是此,彼就是彼。把此与彼两者之间看作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把每个有限的东西当成孤立的独立自存的东西。不过,应该看到,知性思维是人们认识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步,因为人们对任何事物的认识,首先总是从认识事物的区别性开始,总是首先对事物各个部分分割开来逐个加以考察;没有这一步,就谈不上对事物总体的认识。但是,认识又不能总是停留在这一步上,如果把知性加以绝对化,当成是认识的唯一可靠的方法,就会陷入非此即彼的抽象片面之中。

理性高于知性,理性既扬弃了知性有限的认识,又包括和发展了这种有限的认识,因此理性不是只停留在事物之间的明确界线上,而且还注意到它们之间的转化和过渡,这是由于有限事物自身的内在矛盾必然要扬弃自身,过渡到自己的反面。这是对事物自身的否定,所以又称为“否定的理性”或“辩证的理性”,这是逻辑思维的第二种形式。但是这种否定不同于怀疑主义,它不只停留在否定方面,而是在否定中包含了肯定,这就是“肯定的理性”或“思辨的理性”,它是逻辑思维的最高形式,是真理认识的最高阶段。到了这个阶段,认识达到了否定与肯定的统一,认识到真理的具体性和全面性。

这位思辨哲学家今天讲的道理比较好懂,有时讲得很生动,因而引起了听众的极大兴趣。我从中得到很大启示:黑格尔在这里讲的“知性”、“否定的理性”和“肯定的理性”,实际上均属于我们平常所说的“理性认识”。黑格尔把逻辑思维分为知性和理性,是直接继承了康德的思想,而黑格尔的贡献和发展在于把理性又做了具体的划分,即否定的理性和肯定的理性。他进而认为:思维认识只有到了对立的统一,即把事物加以对立的知性和把事物过渡和转化的理性统一起来,才是认识的最高阶段,这是黑格尔“三分法”在认识论上的表现。

(五)理性是个人意识发展的最高阶段

这位哲学家继续说道:“理性”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里还要简略介绍一下。

从个人意识发展来看,理性是最高形式或阶段,是“主观精神”的最高环节。个人意识发展的最初阶段是“意识”,它以物为对象,讲的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第二阶段是“自我意识”,它以人为对象,讲的是主体与主体的关系;第三阶段是“理性”,在“理性”看来,“意识”和“自我意识”都有片面性,“意识”只强调客体的独立性,“自我意识”只强调主体(自我)的独立性,“理性”的任务就是要把两者结合起来,理性对于这种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性确信不疑。但是理性要实现这种统一性的确信并非容易的事情,而是要经历一条漫长的曲折的道路。

首先是“观察的理性”,即对自然的观察和对主体自身的观察。但是这种“观察的理性”还不能真正认识到事物的本质,要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还必须通过理性的实践,即“实践的理性”,通过主体自身的实践,使主体转化为客体。但是“实践的理性”,始初是对客体采取轻视态度,光享受现成的东西,而不去创造,随后要求去创造,但又不顾客观规律,成为“自大狂”;接着又变成了不要私利的道德说教。总之,它们都是把主体自身的目的和客观实在对立起来。只有到了理性成为“自在自为地实在个体性”,才能做到理性即实体,实体即理性,把自己的目的和实现实在结合起来,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

看来这位哲学家由于时间关系,在这个问题上未能充分论述,讲得很概括。不过,即使是这样,远道而来的我也心满意足了。因此当他讲解结束时,我立即走上前去向这位哲学家表示感谢,并握手告别。这样,我也结束了这次思辨的“理性王国”之行。

我不知不觉地已在思辨的“理性王国”度过了一个多世纪之久,当我坐上时代列车返回到祖国的土地上的时候,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了。

时代列车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飞奔,飞奔……我的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访问“理性王国”的情景,似乎对于这样的问题稍有所答:德国的“理性王国”为什么叫作思辨的“理性王国”?通过这次旅行,我了解到康德、黑格尔等思想家宣扬的“理性王国”,只是停留在书本上、理论上,只“满足于理论的抽象观念”。[36]不敢见诸行动,付诸革命实践,它的确是“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的一种典型。这同英、法的先进思想家提出的将“理性王国”作为资产阶级反封建的政治革命的前导,理性、自由看作是自己革命的旗帜,并在和封建势力做殊死斗争中加以实现,“理论立刻进入实践”[37],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提出的“理性王国”往往蒙上一层神秘的外衣,他们信奉理性,推崇理性的力量,但这一切都是在极为抽象和思辨的论证底下进行的,理性的闪光往往迂回于陈腐笨拙的语言之中。这也许是刚刚诞生的德国资产阶级既向往革命,又不敢革命的特有性格的反映吧。

当我回到母校,一批热情的青年学生、哲学爱好者欢迎我远道归来。见面后他们提出了许多问题要我回答,从他们提出的问题中,我深深感到:他们能独立思考,有理想抱负,面向未来,面向世界,是大有作为的青年。

应他们的要求,一天下午,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教室,我以“思辨的理性王国的访问杂感”为题,向他们介绍了我这次“理性王国”之行的情况,并围绕如何评价康德、黑格尔的理性学说谈了自己的看法。

(一)理性——必然

我讲的第一个问题是理性与必然性。

无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对于理性的理解,从认识论来看,都是将之作为认识客观的普遍必然性的一种最高的思维能力。就是说,通过人的认识的最高阶段“理性”,人们掌握了客观必然性。尽管两位哲学家在论述的具体方式上,即要达到客观必然性的途径各有不同。这是我这次思辨的“理性王国”之行得到的第一种看法。

康德的“理性”,从广义上说,是一种独立于经验的建立普遍必然性的先天形式或先天因素。在康德看来,普遍必然性既不是来自经验的归纳——要想从经验中提取必然性,无异于石中取水——也不是来自人们习惯的联想,而是来自先天形式或理性思维。我们要使感性杂多的质料形成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科学知识,必须通过各种综合。而这种综合的根源来自先验统觉,即自我,所以“普遍性与必然性皆出于自我”。[38]康德说的:“先验统觉”、“自我”或“自我意识”就是指人的最高理性思维能力。

康德认为:经过理性得来的普遍必然性就具有客观有效性。因此“客观有效性和(对任何人的)必然的普遍有效性这两个概念是可以互相换用的概念”。[39]既然客观的普遍必然性来自理性,无疑由普遍必然性构成的对象一定符合概念,康德称他这种理论为“纯粹理性的新生论(epigenesis)”。他反对那种认为普遍必然性概念来自对经验、对象产生概念,所以概念必定符合对象的观点,并斥之为“自然发生说”(generatio aeguivoea)。

康德由此得出的“人为自然立法”的结论,就是指人通过理性建立了自然的必然性、规律性。理性是宇宙中心,整个自然界都围绕理性而旋转。海涅说得很形象:“以前理性像太阳一样围绕着现象世界旋转并试图去照耀它;但康德却让理性这个太阳静止下来,让现象世界围绕着理性旋转,并使现象世界每次进入这个太阳的范围内,就受到照耀。”[40]

康德这种带有主观唯心主义和二元论色彩的理性观点,受到了黑格尔的批判。黑格尔指出:康德所谓普遍必然性的客观性仍然是属于主观范围之内的东西,因为按照他的说法,“思想虽说属于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范畴,但只是我们的思想,人而与物自体之间却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隔开着”。其实,客观的普遍必然性不过是客观思想或绝对精神自身的显现,因此“思想的真正客观性应该是: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又是事物的自身(an sich)或对象性的东西的本质”。[41]

另一方面,黑格尔又高度评价康德强调人类理性巨大作用的思想。他说:康德的自我“俨如一洪炉,一烈火,吞并销熔一切散漫杂多的感官材料,把它归结为统一体”。纯粹统觉,“被康德看作是自我化(Vermeinigen)[外物]的能动性”。“无疑地,康德这种说法,已正确地道出了所有一切意识的本性了。人的努力,一般讲来,总是趋向于认识世界,同化(anzueignen)并控制世界。”[42]

由此可见,康德、黑格尔虽然论证方式不同,但他们都道出了一个共同思想,即通过人的理性思维能认识并执掌握客观必然性。理性,只有理性,才能认识“必然的王国”,进而揭示了人的主体的能动性。我们常常引用马克思这样一段话:唯心主义发展了主观能动性方面。从西方认识史来看,康德、黑格尔就是典型的例子。这是康德、黑格尔理性学说中有价值的东西。

(二)理性——自由

我讲的第二个问题就是理性与自由。

康德、黑格尔说的“理性”,从本体论来看,说明人的自主性,说明人的自由本性。这是我这次思辨的“理性王国”之行得到的又一种看法。

康德认为,人的理性总是要求认识宇宙的整体,把握绝对的、无条件的统一体,建立形而上学;在实践理性领域中,人自己决定自己,人是自主的、自由的,所以自由“就成了纯粹的,甚至思辨的理性体系的整个建筑的拱心石”。[43]自由既是作为理性的人的本质,又是理性所追求的目的。黑格尔评论说:“认自由为人所赖以旋转的枢纽,并认自由为最后的顶点,再也不能强加任何东西在它上面。所以人不能承认任何违反他的自由的东西,他不能承认任何权威。”“这个原则的建立乃是一个很大的进步。”[44]但是由于康德把无限与有限、自由与必然绝对对立起来,认识论与本体论完全割裂开来,他认为人类理性追求的宇宙整体,是永远无法达到的彼岸世界的“物自体”。

黑格尔和康德一样,为人的理性、自由的尊严提供理论根据,把自我决定,自由看作人的本质。黑格尔指出: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就在于“禽兽没有思想,只有人类才有思想,所以只有人——而且就因为它是一个有思想的动物——才有自由”。[45]这里说的思想,就是指人类的理性思维,人有了理性思维就能驾驭冲动、情欲、倾向,不为偶然性所支配,掌握必然性。黑格尔比康德高明的地方,就在于把认识论与本体论、自由与必然结合起来,认为“真正的理性自由概念便包含着扬弃了的必然性在自身内”。[46]作为精神、理性的人和作为自然、物质的人应结合起来,否则人的自由将成为抽象的主观意识的活动,成为形式主义的东西。

作为理性的人,是自由的,是“自由王国”的主人。这是两位哲学家的理性学说得出的必然逻辑。

人之所以为人,其重要标志之一,就是人具有理性。人有理性思维能力,他向往自由、平等,这是人类的共同的特征。否认这点,就不是马克思主义科学态度。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恩格斯说:理论思维仅仅是一种天赋的能力。但是,人的理性、自由,人的思维能力是时代的产物,“历史的产物”。人们可以看到不同时代的思维形式和内容,自由更是如此,离开人们所处的历史时代,什么理性、自由,就完全是一种抽象的、空洞的字眼。

[1]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256页。

[2] [法]卢梭:《爱弥儿》上卷,252页。

[3] [法]卢梭:《爱弥儿》上卷,80页。

[4]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康蒲·斯密英译本,635~636页,伦敦,1929。

[5] [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588页。

[6]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19页。

[7]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20页。

[8] [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61~162页。

[9]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21页。

[10]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26页。

[11] [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53页。

[12]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25页。

[13] [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05~106页。

[14] [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04页。

[15] [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04页。

[16] [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42页。

[17]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7页。

[18] [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122~123页。

[19] [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124页。

[20] [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探本》,77页。

[21] [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探本》,27页。

[22] [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探本》,8页。

[23] [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探本》,11页。

[24] 《黑格尔书信百封》,36~3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5] 《黑格尔书信百封》,43页。

[26] [德]黑格尔:《小逻辑》,80页。

[27]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47页。

[28] [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29]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4页。

[30]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47页。

[31]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47页。

[32]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51、76页。

[33]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47页。

[34] [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22页。

[35] [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12页。

[36]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491页。

[37]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491页。

[38] [德]黑格尔:《小逻辑》,121页。

[39] [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64页。

[40] [德]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108页。

[41] [德]黑格尔:《小逻辑》,120页。

[42] [德]黑格尔:《小逻辑》,122页。

[43] [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1页。

[44]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289页。

[45]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111页。

[46] [德]黑格尔:《小逻辑》,3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