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年)是英籍哲学家、数理逻辑学家,分析哲学创始人之一。他1921年出版的代表作《逻辑哲学论》序中写道,这本书的整个意义可以概括如下:“凡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凡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沉默。因此,这本书将为思维划一个界线,或者不如说不是为思维,而是为思想的表述划定一个界线;划定思维的界线,我必须能从这个界线的两方面来思考(因此我们必须能够思考不能思考的事情)。”[1]维特根斯坦这部著作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由此书发表出来的东西,即关于逻辑分析问题;另一部分则是没有写出来的东西,而重要的却正是这部分。这部分指关于神秘的不可说的形而上学,正因为不可说,所以不能写出来。
维特根斯坦认为:通过对语言与世界的逻辑分析,亦即通过可说的东西,可以向人们指出不可说的东西。所以《逻辑哲学论》所做的逻辑分析工作,是为从可说的东西引向不可说的东西搭的一个阶梯。“理解我的人当他通过这些命题——根据这些命题——越过这些命题(他可以说是在爬上梯子之后把梯子抛掉了)时,终于会知道是没有意思的。他必须排除这些命题,那时他才能正确地看世界。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2]
语言分析是维特根斯坦哲学的重要问题。在他看来,语言的本质在于描述实在,是实在的图像。图像是关于语言或命题的本质理论,从而图像论就成为《逻辑哲学论》的主要议题。对语言本质的研究表明我们用语言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从而划定可说的和不可说的界限。可说的是实在的东西,是事实领域;而不可说的则是事实领域之外的东西,不属于语言问题,是“神秘的东西”。对于它们我们不能用语言去规定,只能用“沉默”去领悟。但是可说的与不可说的是不可分割的,因为可说的东西“显示”世界的界限,同时也就“显示”出不可说的东西的存在。正因为通过可说的东西,我们才知道不可说的东西的存在,因此前者是达到后者的阶梯。
从可说的东西到不可说的东西,就其实质而言,就是从事实的形而上学到神秘的形而上学,从经验的形而上学到超验的形而上学。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超验”一词。我们知道,“超验”与“先验”(transcondent and transcondental)是康德哲学中使用的术语,他是第一个把这两个词区别开来的哲学家。“超验”是指超越一切可能经验以外、处于彼岸的东西,即“自在之物”。“先验”虽然不是来自经验,但也不能背离来自经验并且对经验有效的东西。“先验”知识是指经验资料和先天形式相结合。例如,先验感性论是通过先天直观形式(空间与时间)对感觉经验的综合形成数学知识;先验知性论是通过先天范畴(必然性、因果性等十二范畴)对经验资料加以改造综合,形成普遍必然性自然科学知识。维特根斯坦关于不可说的神秘形而上学,是指超验形而上学。
那么,维特根斯坦关于不可说“神秘”的东西,“超验”的形而上学究竟是指什么东西?这是我们必须要进一步研讨的问题。
维特根斯坦称为神秘的东西,虽然是不可说的,但是它能表明(显现)(manifest)出来,“确实有不能讲述的东西。这是自己表明出来的;这就是神秘的东西。”[3]维特根斯坦根据神秘的东西能表明(显现)出来,所以说出了关于不可说的东西是什么。罗素也指出:“不管他用来支持它的论据是如何有力,使人发生犹豫的是这样的事实,即维特根斯坦先生终于还是说出了一大堆不能说出的东西。……比如,伦理学的整个对象,被维特根斯坦先生置于神秘的、不可表述的范围内。虽然如此,他还是容许表达了他的伦理学说。他申辩说:他称之为神秘的,虽然是不能说出的但是能够表明的东西。”[4]
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追求在事实世界之外的神秘的东西,是人的固有的一种自然倾向,人总有一个冲动,“要冲出语言的界限”,去说不可说的东西。《逻辑哲学论》清楚地告诉我们:这种不可说的神秘的东西,就是关于“生命问题”——人生问题。“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能解答,我们的生命问题还是仍然没有触及。当然不再有其他问题留下来,而这恰好就是解答。”[5]所谓“生命问题”(人生问题)也就是生命(人生)的意义与价值问题,他又称之为“伦理的命题”。伦理学是不能表达的,伦理学是超验的。伦理学和美学是一个东西。“作为伦理学的担当者的意志是我们不能谈的。意志,作为一种现象,只有心理学才感兴趣。”[6]
维特根斯坦指出:伦理问题与自然科学不同,自然科学要回答的是事实问题,自然科学就是对事实或事实世界的描述,全部科学是关于事实的真命题的总和。“一切真的命题的总和就是整个自然科学(或者一切自然科学的总和)。”[7]凡是可说的自然科学的命题中,事实与事实世界本身没有价值可言。“在世界中一切东西都如本来面目。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实际上所发生的。其中没有任何价值。”[8]世界本身既不是善,也不是恶。一块石头,一只野兽的躯体,一个人的身体,就是如此。所以关于事实的自然科学命题不涉及价值问题,或者也可以说它具有同等价值。“一切命题都是同等价值的。”[9]但是关于伦理学的问题则不同,生命(人生)问题所涉及的是更高的东西。“世界是怎样的,这对于更高者(das Hǒhere)来说是完全漠不相关的。”[10]
维特根斯坦所谓不可说神秘的“伦理学问题”,具体来说,大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关于超验的主体或自我。维特根斯坦认为:在事实世界之外有一个超验的主体或自我,但不是心理学讲的主体自我,而是“意志的主体”、“形而上学的主体”、“哲学的主体(自我)”。他说:“主体不属于世界,而是世界的一种界限。”[11]那么,在世界上哪里可以找到形而上学的主体、自我?他回答道:“没有思维着和设想着的主体。”“哲学上的自我不是人、人体或心理学上所说的人的灵魂,而是形而上学的主体,是界限——而不是世界的一部分。”[12]但伦理学的主体确实存在,否则伦理学就没有负荷者,善恶价值就无所依托。表象世界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恶的,意志的主体才有所谓善与恶,而善与恶是主体的宾词,不是世界的属性。因为主体、自我是超验的不可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唯我论所指的东西是完全正确的,只是它不能说出来,而只能表明出来”。[13]
第二,关于死亡的问题。维特根斯坦认为:对幸福的人来说必须没有恐惧,哪怕面对死亡也是如此。人不为生而歌,不为死而悲。因为对现在的生命(对活着的人)来说,人是永恒的,他还没有死。所谓生与死是从时间的有限性与无限性来理解的,“如果把永恒理解为不是无限的时间的持续(Zeitdauer),而是理解为无时间性(Unzeitlichkeit),则现在生活着的人,就永远地活着”。[14]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生命是无止境的,正如我们的视野是没有界限的一样。另外,死是怎样,谁也没有体验过。“人是没有体验过死的。”[15]所以关于死亡的体验无法告诉别人。这种看法同古希腊晚期哲学家伊壁鸠鲁的看法有点相似:“当你存在的时候你还没有死,当你死时你已不存在了。”所以对死的恐惧是不必要的。
再有,关于人的灵魂在时间上是否有死(是否永恒)的问题,这还是一个谜,这也是哲学史上争论不休的问题。有人认为人死只是身体(肉体)的死亡,而灵魂却永恒地活着。甚至有人认为灵魂可以转世。当然也有人反对灵魂不死的观点,认为灵魂随着人的身体死而消亡。因为这个谜的解决,不是自然科学的问题。“人类灵魂时间上不朽,也就是说死后的永恒的生命,不仅是无法保证的,而且这种假定本身首先对于人们常常用来借以达到的那种东西来说是根本无法实现的。我将永远活下去,这一点是否能把谜解开呢?这种永恒的生命不是同我们现在的生命一样是谜吗?生命在空间和时间中的谜之解决,是在空间和时间之外的。”[16]
第三,关于上帝的问题。维特根斯坦说:“上帝是不在世界上显现的。”[17]因此上帝是超验的东西。人们为什么会相信上帝?他认为人们把某种意义上的东西看作不在世界之内,而在世界之外,我们就称之为“上帝”。人们信仰上帝,向上帝祈祷,实际上是思考人生的意义,是对人生价值的追求。人们对上帝的信仰是为摆脱自己的忧虑与恐惧,使自己成为幸福的人。同时维特根斯坦又把上帝看作是支配人命运的东西。人生活在世上总是要有一种东西作为寄托或依赖,这种寄托或依赖者我们可称之为上帝。在这种意义上说,上帝不过是支配人的命运的最高的东西,所以人们敬畏它、崇拜它、信仰它。
[1]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2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
[2]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7页。
[3]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7页。
[4]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16页。
[5]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7页。
[6]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5页。
[7]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44页。
[8]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4~95页。
[9]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4页。
[10]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6页。
[11]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79页。
[12]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79、80页。
[13]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79页。
[14]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6页。
[15]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6页。
[16]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6页。
[17] [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