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年)是法国哲学家、文学家、存在主义代表人物之一。他在1943年出版的主要著作《存在与虚无》中说:“人的自由先于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因此我们称为自由的东西是不可能区别于‘人的实在’之存在(être)的。人并不是首先存在以便后来成为自由的,人的存在和他的‘自由的’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1]1946年他写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更明确地提出“存在先于本质”的著名命题。“存在主义的无神论者,这些人里面包括海德格尔以及法国的那些存在主义者和我。他们的共同点只是认为存在先于本质。”[2]
萨特认为,人除了只是存在之外,什么也不是,是虚无。所以“人在存在主义者眼中是不能下定义的,那是因为在一开头人是什么都说不上的。……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这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3]“人或者完全并且永远是自由的,或者他不存在。”[4]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虚无,如果想象人是充实的,接着在人身上寻找人的自由,那将是荒谬的。由此可见,萨特说的人的自由不是传统哲学家、思想家所认为的意志自由,是后天赋予人的一种属性或上帝恩赐的。人存在本身就等于自由。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把萨特关于“存在先于本质”的命题转换成“自由先于本质”的命题。
萨特反对任何形式的决定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如果上帝不存在,什么事情将是允许的”。萨特认为这是存在主义自由观的出发点。“因为如果存在确是先于本质,人永远不能按照一个已知或决定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动,换言之,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5]萨特说人的本质是指人成为什么样的人,是牧师还是军官,是教师还是医生,等等,这完全由自己选择,是自己造就的结果。按照决定论的看法:一个人生下来就是懦夫或者是英雄。萨特反对这种观点,认为:“是懦夫把自己成为懦夫,是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而且这种可能性不是永远存在的,即懦夫可以振作起来,不再成为懦夫,而英雄也可以不再成为英雄。”[6]这是萨特存在主义所谓的主观性与超越性的原则。
在萨特看来,人的存在与物的存在不同,一张桌子就是一张桌子,而一个人永远不会完全是他所是的那个人,因此人永远处在不断超越自我与超越客观存在事物的过程中。原因何在?人生活在世上总是为了那个还没有存在的、还“不是”的东西。首先人追求自身“欠缺”的东西,这是由于人的欲望所使然。人的存在的“最深处被它所欲望的东西所纠缠”。[7]其次人追求客观事物“欠缺”的东西,正如缺了口的月轮要追求完整的满月一样。事实上这两种存在的“欠缺”在人身上得到了重合。可见人的存在过程就是人不断超越自己的过程。
如何理解萨特“虚无”概念,这是萨特存在主义很重要的问题。我们不能只停留在“虚无”是存在的否定的证明的理解上,还必需要进一步了解“虚无”对世界存在的意义。萨特说:“人是使虚无来到世界上的存在。”[8]如何理解这句话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自在(an sich/in itself)与自为(für sich/for itself)是德国哲学家经常使用的哲学术语,不同哲学家赋予其的内容不完全相同。黑格尔认为概念的发展经历着自在到自为的过程,自在是指概念的丰富内容尚未展开,还处于潜在之中;自为是指概念的内容已经展开并实现出来了。从自在到自为的过程是概念内容从潜在到现实、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萨特则为此赋予了新的意义,他指出:自在的存在与自为的存在是存在的两种不同方式。自在的存在没有外面与里面之分,它是实心的,不能分解与综合。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它不包含任何否定,是充满的完全的肯定的存在。具体来说,在空间上,自在的存在没有前后、左右之分,不和其他存在发生任何关系;在时间上,自在的存在没有先后之分,没有发展、运动和变化。可以说自在的存在既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一句话,自在的存在是存在,仅此而已。萨特认为这种自在的存在,对人来说是“荒谬”、“恶心”的。萨特在小说《恶心》(有的翻译为《呕吐》)中,通过主人公罗冈丹的经历体验“恶心”情感产生的过程,就具体反映了萨特关于“自在存在”的哲学观。小说内容是通过日记的形式展开的。星期五下午五点半,对罗冈丹的生活情感是这样描述的:
情况不妙!糟糕透了!我感觉到那个脏东西,恶心!这一次它在咖啡馆里袭击了我,这是从未有过的,因为迄今为止咖啡馆是我唯一的避难所,这里有许多人,又有明亮的灯光,然而以后连这也没有了。我在房间里走投无路时,我再也无处可去。
我来咖啡馆寻欢作乐,可是我刚推开门,女侍者玛德莱娜就对我喊道:
“老板娘不在,上街买东西了。”
我大失所望,**一阵发痒,很不舒服。与此同时我感到**在与衬衣摩擦。我被一种缓慢的、有色彩的涡流围住、裹住,这是由烟雾和镜子组成的雾和光的涡流,尽头处有几张长椅在发亮。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在这里,为什么会这样。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这时产生了一股旋涡,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阴影。我感到自己被朝前推了一下。我在飘浮,明亮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进入我体内,使我晕头转向。玛德莱娜飘浮着走过来,帮我脱下大衣。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是往后梳的,她戴着耳环,我认不出她来了。我瞧着她的大脸颊,它们没完没了地往耳朵延伸。在颧骨下方的颊窝里有两个孤立的粉红色印迹,它们在这可怜的肉体上似乎感到乏味。面颊延伸,朝耳朵延伸,玛德莱娜笑着说:
“您要点什么,安托万先生?”
于是恶心攫住了我,我跌坐在长椅上,甚至不知身在何处。颜色在我周围慢慢旋转,我想呕吐。就这样,从此恶心不再离开我,它牢牢地抓住我。
……
老板娘上街买东西时,她的表亲阿道尔夫便替她站柜台。他穿着一件新布衬衣。
我坐下时开始看他,一直看着他,因为我的脑袋不能转动。
他那件蓝布衬衣在巧克力色的墙壁前显得欢快。这也产生了恶心,或者这就是恶心。恶心并不在我身上,我感到它在那里,在墙上,在背带上,在我四周。它与咖啡馆合而为一。我在恶心中。[9]
与自在的存在不同,自为的存在“是其所不是且不是其所是”。[10]意思是说自为的存在是具有各种规定性事物的存在。相对于自在的存在来说,自为的存在是非存在,萨特认为这是人的意识赋予意义的存在,因此意识是自为的存在的内在结构。那么,我们如何理解萨特在这里所说的意识?如何理解意识与虚无的关系?
在萨特看来,笛卡尔关于“我思故我在”的命题,应该倒过来说“我在故我思”才对。因为笛卡尔说的“我思”是人的一种反思,而反思是人的理性活动,它必须先有“我在”,然后才谈得上“我思”;而且反思是以意识为内容,不是以存在为对象。现在我们说的“我思”是指反思前的意识,这种意识与反思不同,它以存在为对象,是对世界的意识。同时萨特又沿袭了其老师胡塞尔关于“意向性”的理论,认为“一切意识都是对某物的意识”。[11]就是说由于意识的意向性,能够超出自身达到意识之外的存在。但是作为意识本身是虚无,是非存在,是“借来的东西”,因此它必须同自在的存在联系起来才有存在意义,否则就会成为不存在的抽象东西。正如没有形状的颜色、没有高音与音色的声音是不可能存在的一样。通过人的意识的否定、虚无化的作用,使完全充实的、没有区别的“是其所是”的自在的存在一部分隐去或虚空掉,使“不是其所是”的各种事物显现出来,“达到自在的极度动**。这种动**,就是世界”,[12]从而涌现出多样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人的意识,没有虚无化的作用,也就没有人意识到的世界。
现在回到此文开头,既然萨特认为人的存在即自由,那么人注定有各种选择的自由。但是人的选择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就是说不是你想有什么样的选择就有什么样的选择,想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因为人的存在总是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我与他人、我与社会的联系之中。当一个人自由选择时不能不涉及他人或社会问题,这就是人的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萨特的原话是:“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有组织的处境中,他是摆脱不掉的:他的选择涉及整个人类,而且也没法避免选择。他或者仍旧独身,或者结婚不生小孩,或者结婚并且生小孩。反正,不管他怎样选择,鉴于他现在的处境,他是不可能不担当全部责任的。”[13]于是人面临两难处境,应该如何是好?为了避免这种麻烦处境,干脆不选择算了,可是不选择,也是选择,是一种“自我欺骗”。
[1]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5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2] [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4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3] [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6页。
[4]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566页。
[5] [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11页。
[6] [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20页。
[7]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132页。
[8]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55页。
[9] 《萨特文集》,24~2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26页。
[11]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8页。
[12]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787页。
[13] [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