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是存在的家”谈起(1 / 1)

海德格尔于1947年发表的《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写道:“语言是存在的家。”[1]此句名言别具一格地阐发了语言与存在的关系,以新的视角诠释了现代西方哲学的语言转向问题。

一说到语言,人们会不约而同地说:语言是人的一种表达能力,是人的思维与交流工具;语言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一个重要标志。与这种流俗看法不同,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必须从语言与存在的关系来审视语言,才能揭示出语言的本质与真理。

我们首先来看思、语言与存在的关系。海德格尔指出:“思是存在的,因为思由存在发生,是属于存在的。”[2]同时存在又不能离开思。“思在其本质中作为存在的思是存在所需要的。……存在已把自身送达思中。存在作为思的天命而存在。”[3]存在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思的存在,把思中的存在说出来,就是语言对存在的直接显示。可见,存在离不开语言,只能在语言中相遇,即存在只有在语言中显现、澄明、在场。离开语言,存在就失去家园之地,成为无家可归者。他说:“语言属于人之存在最亲密的邻居。我们处处遇到语言。所以,我们将不会惊奇,一旦人思考地环顾存在,他便马上触到了语言,以语言规范性的一面去规定由之显露出的东西。”[4]

我们再来看诗、说与存在的关系。海德格尔在《语言》一文中指出:在说(Sprechon)中寻找语言与存在的关系,最好的办法是寻找一种“纯粹所说”,这就是诗歌。“我们现在在诗歌中寻找语言之说。所以我们所寻找的东西就在所说的诗意因素(das Dichteriche)之中。”[5]由此海德格尔举特拉克尔一首诗《冬夜》为例:

冬夜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

晚祷的钟声长长地鸣响,

屋子正准备完好,

餐桌上为众人摆下盛筵。

只有少量漫游者,

从幽暗路径走向大门。

金光闪烁的恩惠之树,

吮吸着大地中的寒露。

漫游者静静地跨进,

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在清澄光华的映照中,

是桌上面包和美酒。[6]

海德格尔在评论中写道:诗之说命名冬夜时分,这种命名不是把某种语言词语的对象和物(雪花、钟声、窗户、降落、鸣响等)分贴标签,而是召唤入词语之中。这种召唤把召唤的东西带到近旁。召唤而来的东西既有近处在场者,也有远处不在场者。他们总是往返不息——这边入于在场,那边入于不在场。被召唤之物,把天、地、人、神四者聚集在一身,“我们把在物之物化中栖留的天、地、人、神的统一的四重整体称为世界(Welt)”。[7]

海德格尔在《语言的本质》和《走向语言之途》两文中指出:语言的本质就是一种“道说”(Sprache)。什么是“道说”?道说在古代斯堪的纳维亚语中叫Sagan,意思是显示(Zeigen)、使显现(Erscheinen lassen)。道说贯通澄明之自由境界,“任何在场和不在场都必然入于澄明而自行显示,自行诉说(sich einsagen)”。[8]海德格尔引用格奥尔格一首题为《词语》的诗,并集中讨论该诗最后一行“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里说的“破碎”即是“缺失”的意思。在词语缺失处,亦即在每每命名着物的词语缺失处,无物存在。“命名”意指赋予某物一个名称,“是一种给某物提供一个声音或文字符号亦即一个密码的标记”。[9]这里说的“物”是从宽泛意义上来理解的,意味着以任何方式存在的一切东西。“倘若没有如此这般的词语,那么物之整体,亦即‘世界’,便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包括‘我’。”[10]

“语言是存在的家”,还有更深一层意义,就是强调语言应成为人的存在建立家园(栖居)之地,使地球上的人类一代一代生存下去。语言不是别的,而是人的存在家园之住所,人居住(栖居)在语言住处中。所以从语言的历史本质来看,“语言就是存在的家”。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把语言的本质作为人的本质的栖居情况去思考一番。海德格尔这种语言观,很明显是针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语言观而发的。传统的主体形而上学从人类中心论出发,把语言当作对客体自然界进行统治的工具,对自然界大肆地掠夺和索取。这是语言的堕落,堕落的后果是:“语言在新时代的主观性的形而上学的统治之下几乎是无可遏止地脱出它的基本成分了。”[11]这样,语言拒不承认它的本质:它是存在的真理之家,倒委身于我们,作为对存在者进行统治的工具使用。这种传统形而上学语言观忘却了一条重要的真理:“人不是存在者的主人。人是存在的看护者。”[12]

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一首诗中的一句话“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加以剖析。这里说的“人”,是指每个人都总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谈论栖居问题,是从此在的基本特征出发的。作为此在(人)之生存必须有栖居之所,但又不是一般栖居之地,而是诗意的栖居之地。由此“我们面临着一个双重的要求:一方面,我们要根据栖居之本质来思人们所谓的人之生存;另一方面,我们又要把作诗的本质思为让栖居”。[13]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就意味着天、地、人、神四者结合为统一整体,我们称为“四元”。今天人类要做到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就要天、地、人、神和谐相处,保护大地、拯救地球。

由此可见,“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表达了人与大地不可分离,人与大地和谐共处。人栖居在大地上描绘了像诗一般的生活境界:大地哺养着人类,大地是人类的母亲;人类保护着大地,人类是大地的看护者,两者相依为命,须臾不能分离,人诗意地栖居在“四元”一体的大地之上。荷尔德林认为诗人具有“善良”、“纯真”、“与人心同在”的美德。诗意一旦发生,人便人性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正如荷尔德林在其最后的诗歌中所描绘的那种美好栖居生活的境界:

远景

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

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季节闪闪发光,

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

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

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

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

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

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14]

作为“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从语言出发,把哲理赋予诗意,诗意蕴含哲理;哲理与诗意结合,理与情交融;理中有情,情中有理,使哲学更富有感染力和亲和力。这是海德格尔哲学观的一个特色。

[1] 《海德格尔选集》上,35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2] 《海德格尔选集》上,361页。

[3] 《海德格尔选集》上,404~405页。

[4] [德]海德格尔:《诗·语言·思》,165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5] 《海德格尔选集》下,989页。

[6] 《海德格尔选集》下,986~987页。

[7] 《海德格尔选集》下,992页。

[8] 《海德格尔选集》下,1137页。

[9] 《海德格尔选集》下,1065页。

[10] 《海德格尔选集》下,1079页。

[11] 《海德格尔选集》上,363页。

[12] 《海德格尔选集》上,385页。

[13] 《海德格尔选集》上,465页。

[14] 《海德格尔选集》上,4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