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年)是德国哲学家、存在主义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在1953年出版的《形而上学导论》一书中开头就提出:“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这是问题所在。这不是个普普通通的问题,而是“所有问题中的首要问题”。[1]
这个问题就其地位而言具有首要性。首先,它是最广泛的问题。因为它不受任何一种在者所限制,它涵括所有一切在者,不仅是现成的存在者,而且也涵括以往在者和未来在者,即以无为界。因为它“是”无,所以这个问题“广泛到不可能再广泛了”。[2]其次,它是最深刻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追问,就是要为在者寻找根据,“不浮**在任何一种表面和表层,而是要渗入奠基性的区域……而深入底层”。[3]最后,它是最原始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追问,不是停留在某一种事物上,而是要寻求在的“渊源”(Ur-sprung)。所以,“我们就必须承认它是最原始的问题”。[4]
“我们认之为在地位上首要的问题,即‘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就是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形而上学这个名称被用来称谓所有哲学的起规定作用的中心和内核。”[5]把“无”作为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这是海德格尔形而上学与传统形而上学的一个根本区别。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形而上学与科学一样,只研究“有”(存在)而没有“无”的地位。“科学不愿与闻‘无’。”“科学以一种高傲的无所谓的态度对待‘无’,把‘无’当作‘不有’的东西牺牲掉了。”[6]所以从根本上说,“无”是科学无法达到的。我们可以这样说:科学、认识论是研究“有”(存在)的学问,哲学、形而上学是研究“无”的学问。那么,海德格尔说的“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无”成为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
我们试图追问“无”:“无”是什么?在这种发问中,我们自始就把“无”定为某种如此“在着”的东西——作为一种在者。据此看来,对此问题的任何答案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答案都无法逃出这个形式“是”如此。而且按逻辑思维基本规律,必须避免违反矛盾原则。按逻辑思维在本质上总是思维一种某物,如果思维“无”,那就等于违反自己本质来行事了。可见按逻辑思维准则来衡量,我们始终无法把“无”作为对象。这样一来,似乎对“无”的追问已“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了”。然而,如果我们不顾逻辑思维的统治权威,对“无”的追问,就可理解为:因为“无”是对在者的一切的否定,是根本不在者。“我们在此却是把‘无’置于有‘不’的性质的东西的更高规定之下,亦即置于被否定的更高规定之下了。”“我们主张:‘无’比‘不’与否定更原始。”[7]“无”是对存在的一切加以否定,将其整体加以否定,“然后‘无’本身就会在此否定中呈现出来了”。[8]
海德格尔对“无”的解释,与我国老子说的“道”有相似之处。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9]庄子解释老子的“道”时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10]西汉哲学家王弼对老子的“无”进行诠释时提出“以无为本”的命题。“天地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11]可见,老子的“无”是指世界万物本原,因为没有规定性的“无”,才能成为万物本原。不过海氏说“无”虽然也提出“无”是比否定更为原始的东西,但并未明确说明“无”是万物本原,其主要意思是指“超越”有或某物的东西。
海德格尔还将“形而上学”一词进行了分析与研究。“形而上学”源出于希腊文:τα μετα φυσικα;拉丁文为Materphisik。在希腊文中,μετα,拉丁文Mater意为“超出”、“超越”。所以,“在追问‘无’的问题中,就出现这样一种超出即为在者整体的在者之上的情况。因此这个问题就表明即为‘形而上学的’问题”。[12]此在进入“无”的境界,“就是越过在者整体的境界:超越境界”。[13]可见,形而上学就是一种超越活动。现在问题是我们如何理解形而上学这种“超越”?
首先,形而上学的“超越”,既不是对存在物的否定,例如我们平常所说无是某物之无,也不是对整个存在的抛弃,而是指超出有(现实存在物)与无的对立,摆脱有(现实存在物)的束缚。我们认为在这种意义上说海氏“无”的境界,即“超越境界”,与佛教、禅宗宣称的“空”、“无”有类似的地方。佛教《大般涅槃经》说“一切皆空,一切无我”。东晋最博学的学者道安对此解释道:“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故谓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宅心本无,则斯累豁矣。”[14]这是说,无、空是万物之始、宇宙之本,人不要执着于现实存在(“滞在末有”),而要认识和回复到宇宙本无的境界(“宅心本无”)。所以,佛教、禅宗的“空”、“无”并不是乌有,也不是指超出有之外、与有相对立的东西,而是包含了有与无,它是对有(现实存在物)、有与无对立性的超越与克服。
其次,海德格尔以此在(人)的基本情绪“畏”来解释“无”与“超越”。他指出:超越存在者以上的活动发生在此在的本质中,“由此可见形而上学属于‘人的本性’”。[15]此在(人)的基本情绪“畏”(Angst)与“怕”(Furch)不同。怕(惧)总是怕这个或那个,例如洪水、猛兽等,威胁我们确定的在者,尽管这种存在者也可能不出现。当人在努力回避此确定的东西时,对其他东西也惶惶不安,整个变得“昏头没脑了”。畏与此不同,它没有具体对象,不是为这为那而畏。畏在本质上是不确定的,不能有任何因缘。畏使我们“漂浮”着,因为畏使在者整体隐去,畏的境界弥**着一种独特的宁静。“畏使我们忘言。因为当在者整体隐去之时正是‘无’涌来之时,面对此‘无’,任何‘有’所说都归于沉寂。我们在畏之茫然失措境界中往往竟不择语言,只求信口打破此一片空寂,这只是‘无’已当前之明证。当畏已退之时,人本身就直接体验到畏揭示‘无’。在新鲜的回忆中擦亮眼睛一看,我们就不能不说:‘原来’我们所曾畏与为之而畏者,竟一无所有。”[16]在畏中存在并没有被整体否定掉,而是“无”与“离形去智同于大道的存在者整体”浑然一体来露面。畏对那种庸碌生活而“唯唯”“否否”的畏首畏尾之辈震动最少;只有在大勇者和伟大者的身上出现。大勇者的畏绝非愉快的反面,而是同雄心壮志的开朗与舒畅相默契的。此在(人)慰藉隐而不显的畏嵌入“无”的境界,就是超越在者整体的境界。
最后,海德格尔把“畏”同死直接联系起来说明“无”与“超越”。他认为死亡是最大的畏,“向死亡存在本质上就是畏”。[17]终有一死者乃是人类,因为他们能赴死。赴死(Sterben)意味着:有能力承担作为死亡的死亡。只有人是赴死,动物没有作为死亡的死亡,因而只是消亡。“死亡乃是无之圣殿。”对此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呢?
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对此在存在的领悟,要求必须把此在存在的本质性与整体性从生存论中带到明处加以把握。从生存论来说,此在作为整体性,就意味着有生有死,所以当此在(人)在世上露面之时,他就“悬欠”(Angst)一个死。我们要以此在(人)存在的基本机制——整体、悬欠、终结来解释死亡现象,这就是所谓“死亡形而上学”问题。
时间性是此在(人)存在的条件。人生“在此”,也就是人生“在时”,说明此在(人)的有限性,所以死亡对任何人都是不可避免、无法逃脱的,海德格尔称人为“暂短者”。当然,死亡对此在(人)的存在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现实性(或已经现实的事情),因为如果死亡已成为现实,那么此在(人)也就不存在了。人一定是要死的,这是一种确定的可能性,而至于什么时候死又是确定中的不确定。死亡对于任何人都是自己的死,别人是无法取代的,“死本质上不可代理地是我的死”。[18]死的经验与体会无法传达给别人。由此可见,死亡是此在(人)“最本己的”、“最真实的状态”。海德格尔说“先行到死中去”、“向死亡而在”。其意思是说,当此在(人)还在世的时候,就从死亡来考虑问题,真正领会到死亡及其真谛,此在(人)就会摆脱世间一切纷扰与束缚。什么名利、地位、金钱通通置于脑后,显现出此在(人)的本真状态,世界上一切事情都会沉入无所谓的境地,进到“无”的自由的神圣之地。
[1]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4页。
[3]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5页。
[4]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8页。
[5]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19页。
[6] 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4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7] 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46页。
[8] 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47页。
[9] 《老子》四十章。
[10] 《庄子·知北游》。
[11] 《老子》四十章注。
[12] 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56页。
[13] 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56页。
[14] 昙济《七宗论》。
[15] 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59页。
[16] 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350页。
[17]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31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18]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3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