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处女作《悲剧的诞生》，虽然“出自早期的极不成熟的个人体验”，但却蕴含着尼采思想的雏形。在这部著作中，尼采通过对古希腊悲剧艺术的诞生、发展和衰落，以及对悲剧本质的分析和研讨，阐发了他的文化、艺术、伦理、哲学等基本观点，而“酒神精神”则是他的主题。

尼采为什么选择古希腊悲剧这个题目作为他研究的起点来阐发其思想？尼采自己明白说过：《悲剧的诞生》这部著作，“我们是在讨论多么严肃的德国问题，我们恰好合理性地把这种问题看作德国希望的中心，看作漩涡和转折点”。[1]这告诉我们，尼采谈论悲剧不只是谈悲剧本身的问题，而是同德国振兴这个严肃问题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尼采认为，希腊悲剧随着城邦制的消亡而衰落了，但今天经历着悲剧再生的时代，这意味着德国精神返回自身，重新发现自身。在他看来，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科学主义，毁灭了神话、神话的家园、神话的母体，导致抽象的人代替了现实的具体的人。要改变这种现象，出路何在？靠“酒神精神”：酒神的歌声将会唤醒沉睡中的人类，酒神精神将改变一切。“现代萎靡不振文化的荒漠，一旦接触酒神的魔力，将如何突然变化！一阵狂飙席卷一切衰亡、腐朽、残破、凋零的东西，把它们卷入一股猩红的尘雾，如苍鹰一般把它们带到云霄。”[2]尼采认为，悲剧中的酒神精神是振兴德国文化和民族的精神力量，是治疗人类创伤的一剂良药。他十分形象地描述酒神——狄奥尼索斯，作为德国人重返家园的向导：“如果德国人畏怯地环顾四周，想为自己寻找一位引他重返久已丧失的家乡的向导，因为他几乎不再认识回乡的路径——那么，他只须倾听酒神灵禽的欢快召唤，它正在他头顶上翱翔，愿意为他指点归途。”[3]尼采大声疾呼：“我的朋友，和我一起信仰酒神生活，信仰悲剧的再生吧。……现在请大胆做悲剧式的人物，因为你们必能得救。你们要伴送酒神游行行列从印度到希腊！准备作艰苦的斗争，但要相信你们的神必将创造奇迹。”[4]从这里人们看到尼采重视希腊悲剧问题，是因为他要着力宣传“酒神精神”。那么，“酒神精神”是什么？为什么酒神有如此巨大力量和智慧？

酒神精神就是超越自我，肯定“生命意志”永存。酒神哲学就是生命意志的哲学。尼采高度评价叔本华，把他比作德国画家丢勒尔（Dürer）笔下的与死鬼、妖魔相伴、勇往直前的骑士。叔本华揭露了虚伪的人生乐观主义，把人生内在痛苦的本性具体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他这种理论，好像使一个人遭到长期窒息之后，进到阿尔卑斯森林，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霎时间，通身舒畅。但尼采反对叔本华的消极悲观主义和厌世哲学，赋予生命以积极、肯定的意义。所以他说：“悲剧永不能替叔本华意义上的所谓希腊悲观主义证明什么，相反是对它的决定性的否定和抗议。”[5]

尼采认为：艺术的发展是同日神与酒神的二元性密切相关的。日神（阿波罗神）代表造型艺术，酒神（狄奥尼索斯神）代表音乐艺术；前者又称为梦的艺术世界，后者可称为醉的艺术世界。日神是光明之神，它象征人的希望、幻想与追求。从“个体化原理”出发，认为人生的痛苦和恐怖是不可避免的，用希腊智慧森林之神西勒诺斯的话来说：人最好的事情是不要降生，次好的事情是立即就死。但是“通过日神的美的冲动，逐渐过渡而发展成奥林匹斯诸神的快乐秩序，这就像玫瑰花从有刺的灌木丛里生长开放一样”。[6]在这些神灵的阳光下，激励人们对生存的追求，通过“梦幻世界”，使人获得深沉的内在快乐，忘却白昼中的烦恼与忧愁，梦幻振奋人心，人生矛盾与痛苦得以解脱，走向幸福彼岸。

与日神不同，酒神是自然生物之神，象征人的本能、放纵和真实。如果从人内心所产生的强烈情绪来说，我们将酒神本质，比作生理上的醉狂状态乃是贴切的。酒神在酩酊大醉、纵情狂欢中，忘却了人生与痛苦，超越自我，“主观逐渐化入浑然忘我之境”。[7]日神通过颂扬现象，信仰生命意志永恒，战胜个体苦难。酒神艺术使人相信在现象背后的生存永恒乐趣，面对人生痛苦和恐怖，以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人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生存意志在与痛苦斗争中，我们仿佛与原始生存欲望合为一体，这样，我们已不是个体，而是成为生命意志的一部分。酒神精神就是超越自身，与自然创造力合为一体。在尼采笔下，酒神代表着人的本能创造力，是“强力意志”的具体体现。酒神所以成为“力”的代表，酒神悲剧艺术所以能激发人的无限创造力，其奥秘在哪里？酒神的冲动，使人的每根神经，整个情绪系统都调动起来，从而焕发出强力本能冲动，激励人们不怕艰险，勇往直前。在酒神颂歌里，人受到鼓舞，高度调动了自己一切形象的能力，整个身躯获得了形象的意义。酒神“作为一种满溢的生命感和力量感，在其中连痛苦也起着兴奋剂（Stimulans）的作用”。[8]这里从心理学上找到理解悲剧情感的一把钥匙。

酒神精神就是超越道德规范、清规戒律，提倡叛逆精神。日神要求对个体界限的遵守，即信奉适度；自负与过度是与日神势不两立的魔鬼。酒神与此不同，他要冲破日神的清规戒律，将过度视为真理。从基督教意义上说，酒神是异端，是叛逆者。尼采指出：在这部著作中，“我的本能，作为生命的一种防卫本能，起来反对道德，为自己创造了生命的一种根本相反的学说和根本相反的评价，一种纯粹审美的、反基督教的学说和评价。何以名之？……采用一位希腊神灵的名字：我名之为酒神精神”。[9]尼采后来反对基督教使健全人成为病态，强人变成弱者；他反对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弱者、小人，提倡出类拔萃的强人、超人；反对奴隶道德，提倡主人道德，等等，是他的《悲剧的诞生》的酒神精神内在发展的必然逻辑。

[1]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1页。

[2]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89页。

[3]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103页。

[4]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89页。

[5]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334页。

[6]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11页。

[7]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5页。

[8]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334页。

[9]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2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