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安德列斯·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1804—1872年),是德国哲学家,无神论者。他在1841年和1845年出版的《基督教的本质》、《宗教的本质》两本厚厚的著作中,详细地阐述了无神论哲学。
费尔巴哈是人本学物论者,他从人本质出发批判宗教、基督教。他指出: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意识”,而且有“类”的意识,而动物则没有,所以动物没有宗教。“人本身,既有‘我’,又有‘你’;他能够将自己假设成别人,……而且也把自己的类、自己的本质当作对象。”[1]那么人的“类”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他认为就是理性、意志、心。理性是思维力,“思维力是认识之光,意志力是为品性之能量,心力是爱”。[2]理性、意志和爱是作为人的绝对本质,人把自己这种绝对本质的对象化或异化,然后又把这种对象化或异化的东西加以崇拜,这就是宗教、上帝存在的秘密。“人使得自己的本质对象化,然后又使自己成为这个对象化了的、转化成为主体、人格的本质的对象。这就是宗教之秘密。”[3]人怎样思维与主张,他的上帝就怎样思维与主张;人有多大价值,他的上帝就有多大价值;上帝的意识,就是人的自我意识;上帝的认识,就是人的自我认识。“人认为上帝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精神、灵魂,而人的精神、灵魂,其实就是他的上帝。”[4]可见宗教、上帝是人的本质的反映,人能够在宗教和上帝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上帝是人的镜子。”我们可以说上帝不是别的,就是人的“类”本质的对象化。“上帝的人格性,本身不外乎就是人之被异化了的、被对象化了的人格性。”[5]一句话,不是上帝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上帝。这就是费尔巴哈的无神论必然得出的结论。
费尔巴哈从人心理上的依赖感和利己主义出发,详细分析了宗教产生的原因。“人的依赖感是宗教的基础。”[6]人的依赖感,主要表现为对自然的畏惧与感恩两种心理状态。由于人类对自然物的真正本质的愚昧无知,当依赖对象给自己带来灾难时,就产生恐惧的心理,而依赖的对象一旦给人们带来好处,满足某种需要与需求时,就产生欢乐、感恩和尊敬的心理状态。这种依赖感在动物与野蛮人的身上是没有的,只有当人们有了自我意识,把依赖对象表象化并加以崇拜,才产生了宗教。人的依赖感的两种心理状态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无恐惧就无欢乐,无欢乐也就不存在恐惧。当依赖对象给人们带来恐惧之后,心理上就产生一种相反的情感,即摆脱恐惧之后的欢乐与感恩的情感。“自然界的变化,尤其是那些最能激起人的依赖感的现象中的变化,乃是使人觉得自然是一个有人性的、有意志的实体而虔诚地加以崇拜的主要原因。”[7]例如人们对太阳的崇拜,如果太阳老是挂在天上不动,它就不会让人们心中燃起对宗教的热情的向往;只有当太阳从人们眼中消失,把黑夜的恐惧落到人们的头上,然后又再度在天上出现时,人们才向它跪下,感恩它给人们带来的喜悦。所以“灾祸所从来的地方也是福利所从来的地方;畏怖所从来的地方也是欢乐所从来的地方”。[8]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们对自然物的依赖感,不仅是从人的消极情感的原因来看待宗教,同时也是从积极情感的原因来看待宗教。
费尔巴哈认为:当人们还处于野蛮时期,依赖感的对象主要是自然物或动物,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区,由于依赖自然物的不同,形成古代多神论。例如古代埃及人将尼罗河当作神来崇拜,古代印度人将牛当作神加以崇拜。当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出现了政治的、法律的、伦理的、抽象的力量,这时人们依赖的自然物被贬抑为政治的和伦理的力量的附属品,“人的神也由一个仅仅是物理的实体变成一个政治的、异于自然的实体”。[9]当社会上出现了君主,掌握了人类生杀之权的力量时,君主成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成为万王之王,这样政治的伦理的力量取代了自然力量以及对自然力量的依赖感。“君主的尊严的光芒则照耀得政治的奴隶眩晕,以致匍匐在它前面,把它当作一个神圣的力量。”[10]与此相对应,也就出现了天上的上帝作为政治的实体,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宰一切的神。这就是基督教的一神论。
宗教中人的依赖感与人的想象不可分。“想象力乃是宗教的主要工具。”[11]神乃是想象幻想的东西,无论是多神教还是一神教都是如此。没有想象力就不会产生依赖感,宗教及其对象即神,其根源既是幻想或想象力。“一个对象,唯有在它作为幻想和想象力的一个本质、一个对象时,它才被人拿来做宗教崇拜的对象。”[12]什么力量使得一些人供奉蜗牛壳、蟹螯?是幻想和想象力。野蛮人不知道一只表、一幅国旗是什么东西,他们因此幻想成为与实在不同的东西,并把它当成灵物和神。多神教徒把人的感性的个别形态当作模型和尺度,并按照这个模型和尺度想象自然的事物并将之加以神化,所以多神教徒有无数的神。一神教徒则不同,他们不是从实在的感性的个别的人出发,而是从内到外,从人的精神出发,经过想象力,创造一个人,这个人站在万人之上,他发号施令,底下一切臣民都要服从、实现他的意志,这就是上帝。可见一神教式基督的神,也是人类幻想或想象的产物。
费尔巴哈指出:利己主义是宗教产生的主观根源。如果我们追溯到依赖感背后,我们就会发现利己主义是宗教“最终极的主观根源”。人的依赖感是以利己主义为前提的,可以说没有利己主义也就没有依赖感。这里说的利己主义就是指人的幸福欲。宗教是以人的幸福为目的,人之所以崇拜这个神、那个神,就是为了使神能够满足自己的欲望,使自己得到幸福。谁错认或否认这个,谁就是盲目的。“宗教史上每一页都证明这个。从最低的宗教观点直至最高的宗教观点都证明这个。”[13]由于人们追求和满足的幸福欲望各不相同,从而出现了多种的神。譬如求富的欲望转变为求富之神,求丰收的欲望转变为一个求丰收之神,求长生不死的欲望转变为不死之神,如此等等。可见“神、宗教,不是别的,正是人们的幸福欲、幸福欲望在幻想中得到满足者”。[14]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一个神就是一个幻想或想象的实体,而幻想和想象又是诗的主要形式或工具,“所以人们也可以说:宗教就是诗,神就是一个诗意的实体”。[15]
费尔巴哈对宗教的批判,并不是为了消灭宗教否定宗教,而是要建立一种新的宗教——人类之爱的宗教。“我的著作以及我的讲演的目的,都在于使人从神学家变为人学家,从爱神者变为爱人者。”[16]“一个新的时代需要一个新的世界观,需要一个对于人类存在的最初因素和根源的新论点,需要——倘若我们要保留‘宗教’这个名词的话——一个新的宗教。”[17]对人的爱,才是真正的神圣的爱。这是人类在实践中最高的和首要的原则。爱的宗教属于怎样的心理状态?它可以使人在爱中找到自己感情的满足,解开生命之谜,达到自己生命的终极目的。
费尔巴哈还用“宗教”一词来论证爱的宗教。他说:“宗教”一词是从拉丁文“religare”一词来的,它是“联系”之意,因此两人之间的任何相互联系都是一种宗教。我们知道,社会上人与人之间有多种关系,例如,孩子与父母的关系,夫妻之间的关系,兄弟之间的关系,朋友之间的关系,等等,这些的确是宗教上的关系,“乃具有完全属神的性质”。[18]这样,费尔巴哈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看作是一种宗教,而且认为男女两性之间的爱,随时随地都是一个创造人间奇迹的神。恩格斯在批评费尔巴哈的宗教时指出:“这样一来,他的哲学中最后一点革命性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个老调子:彼此相爱吧!不分性别,不分等级地相互拥抱吧,——大家一团和气地痛饮吧!”[19]
这里有一个问题:费尔巴哈为什么把人类之爱特别是两性之爱看作是创造人间奇迹的神?有的学者在回答此问题时提出这样一种看法,认为这同费尔巴哈本人的生活经历有密切关系。费尔巴哈在爱尔兰根大学当讲师时,匿名出版了著作《论死与不死》,批判宗教宣扬的灵魂不死的观点,宣传无神论,引起宗教界的愤怒和职责,不久被赶出大学讲坛。1837年费尔巴哈同布鲁克堡村的一位姑娘结婚,从此他大半生“是在大自然的殿堂中度过的”。由于妻子开了一个小工厂,费尔巴哈不仅生活上得到了支持与保证,而且还能在穷乡僻壤中继续著书立说,如果没有妻子的爱与支持,他就可能在穷困与潦倒中度过其后半生。这种生活的经历不能不使他深深体会到两性之间的爱的力量的伟大与重要,这样很自然地产生了两性之爱可以创造一切奇迹的思想。我认为这样的看法有一定道理,的确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往往会影响自己的理论观点。但是从费尔巴哈的理论根源来分析,恐怕从他的人本学观点出发去看待宗教,才是主要的根本的原因。他从人本学出发分析宗教产生,而且他又从感性来理解人及其本质,这样势必把人情感之间的爱,特别是两性的爱,看成最神圣、最伟大的东西,当作神加以崇拜。
[1]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2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28页。
[3]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56页。
[4]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38页。
[5]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267页。
[6]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436页。
[7]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459页。
[8]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531页。
[9]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470页。
[10]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471页。
[11]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697页。
[12]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680页。
[13]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702页。
[14] 《费尔巴哲学哈著作选集》下卷,747页。
[15]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683页。
[16]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525页。
[17]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719页。
[18]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316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3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