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言中提出一个著名论断:“我们必须限制知识,以便给信仰留出地盘。”(这里说的“限制”,德文是aufhenben,有人译为“否定”)[1]那么,我们应如何解读这句话?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在阐述人的主体性问题时,全文贯穿着几种对立:第一表现为现象与本体的对立。他认为只有现象才是可能经验的对象,我们认识到的只是现象;本体是现象统一整体,是经验不到的,不是我们认识的对象。这里说的本体,也就是康德的“物自体”。第二表现为知性与理性的对立。他认为知性只能把握现象,而理性则要求把握整体,就是说知性认识的对象是有限范围内的东西,理性则要求认识无限整体。黑格尔说:“康德是最早明确地提出知性与理性的区别的人。他明确指出:知性是以有限的和有条件的事物为对象,而理性则以无限的和无条件的事物为对象。”[2]第三表现为必然与自由的对立。他认为我们认识到的都是现象界必然性的东西,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只能通过信仰来把握。第四表现为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的对立。他认为理论理性所得到的是知识,而实践理性所追求的统一整体乃是信仰的东西。
这几种对立的思想贯穿《纯粹理性批判》全书,甚至可以说贯穿于其三个“批判”之中。它的目的是为了说明在多种对立中,限制前一方为后一方留出地盘:限制现象范围为本体留出地盘,限制知性范围为理性留出地盘,限制必然为自由留出地盘,限制理论理性为实践理性留出地盘。一句话:限制知识,给信仰留地盘。康德这一著名论断,很明显也是针对旧形而上学家的独断论。他认为旧形而上学家笛卡尔、莱布尼茨等人在建立形而上学体系过程中之所以陷入泥潭,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混淆了现象与本体的界限,把只适用于现象界的范畴应用到超验的本体上去,结果就产生了纯粹理性的“先验幻想”。
纯粹理性的第一种“先验幻想”,就是纯粹理性的“错误推论”。旧形而上学家关于“灵魂是实体”的推论就是典型事例。因为“实体”是知性范畴,它只适用于时空中的现象,而灵魂是超时空的本体,笛卡尔把实体当作超时空加以应用,所以是错误的推论。纯粹理性的第二种“先验幻想”,就是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康德指出,所谓“世界”是无条件的绝对的统一整体,旧形而上学家应用知性范畴去说明、规定“世界”,就是把知性范畴做超经验的使用,必然产生“先验幻想”。知性范畴有四类,用四类知性范畴去规定“世界”,产生四组“世界”的“二律背反”,即正题与反题同样可以得到证明,从而表明知性范畴无法超经验去把握无条件的绝对统一体“世界”。纯粹理性的第三种“先验幻想”,就是纯粹理性的“理想”——上帝。康德指出,旧形而上学家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有“先验证明”和“经验证明”。所谓“先验证明”是从概念出发论证上帝的存在(即“本体论的证明”),所谓“经验证明”是从有条件的经验事实出发来证明无条件上帝的存在。
康德之所以提出限制知识,给信仰留出地盘,其目的是为了说明实践理性所把握的东西比理性所把握的东西要高。在他看来,光有理论理性,光有现象,光有知识,光有必然,不能满足人的理性的要求,因为追求最高统一整体是人类理性的自然倾向,是出自其本性的要求,只有通过实践理性,通过信仰,才能满足人类理性的这种最高要求;只有做到这点,才能真正达到作为实践主体的人的自由。
由此可见,康德这里说的信仰,并不是神秘主义者所说的灵感、启示之类的东西,而是确有其事,即确实存在、无所不包的整体。康德指出:人一方面作为感性的人,作为认识的主体,是受外界条件、自然规律制约的,受必然性支配的,这时人是不自由的。但是人另一方面作为道德的人,作为实践的主体,是不受外界任何东西支配的;人的道德行为是从“善良意志”出发,是“绝对命令”,完全“自律的”。“一个有理性的东西,就从两个角度来观察自己和认识自身力量运用的规律,认识他的全部行为。第一,他是感觉世界的成员,服从自然规律,是他律的;第二,他是理智世界的成员,只服从理性规律,而不受自然和经验的影响。……自律概念和自由概念不可分地联系着,道德的普通规律总是伴随着自律概念。”[3]
康德认为:道德的最高目标就是达到“至善”。所谓“至善”就是“至上的”、“无条件的”善,它包括德行与幸福两者合为一体,这也是实践理性的要求。那么在实践中“至善”如何成为可能?古希腊有两个学派,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亚学派,都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按照同一律寻求原则的统一,伊壁鸠鲁学派说:意识到自己的导致幸福的准则,就是德行。斯多亚学派则说:意识到自己的德行,就是幸福。这两个学派在幸福概念和德行概念之间挖空心思想出同一性来。按伊壁鸠鲁学派,德行的概念已经包含在幸福这一准则中了;反之,按斯多亚派,幸福的感情已经包含在人的德行的意识中了。实际上幸福与德行是“至善”在种类上完全不同的两个要素,所以它们的结合无论是通过分析还是综合都是不可能的。
我们知道,至善是幸福与德行结合为整体,意味着完满的善。“然而德行在其中始终作为条件而是至上的善,因为它不再具有超越于自己之上的任何条件,而幸福始终是这种东西,它虽然使占有它的人感到快适,但却并不单独就是绝对善的和从一切方面考虑都是善的,而是任何时候都以道德的合乎法则的行为作为前提条件的。”[4]就是说作为感性的人获得幸福是有条件的,从而在实践中产生幸福与德行的“二律背反”:有德行的人不幸福,幸福的人没有德行,那么如何解决?康德提出解决实践理性“二律背反”的“悬设”:灵魂不死、意志自由、上帝存在。
由于这个任务只有在永恒中才能得到解决,从而“导致了不朽的悬设”。这个“悬设”就是纯粹理性的“信仰”。“尽管这种假定本身是属于理论理性的,不过,就理论理性而言,这种假定作为解释的根据来看可以称之为假设,但在与一个毕竟是由道德律提交给我们的客体(至善)的可理解性发生关系时,因而在与一种实践意图中的需要的可理解性发生关系时,就可以称之为信仰,而且是纯粹的理性信仰,因为只有纯粹理性(既按照其理论运用又按照其实践运用)才是这种信仰产生出来的源泉。”[5]这就是康德在实践理性中所说的“信仰”。所以大家说康德把上帝从前门赶出去又从后门迎进来。这里有一个问题:康德的哲学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矛盾现象?我们认为这只能从他所处时代中去寻找原因。正如苗力田老师在《德性就是力量》一文中所指出的:康德“先天论的道德论,宛如一束断了线的气球,高入云端,五彩斑斓,熠煌耀眼,但永远落不到实处。它对一切时代有效,对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效;对一切人有效,对任何一个人都无效。它要求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因为永远得不到任何可能得到的东西。所以,尽管他把‘善良意志’、‘绝对命令’喊得震天响,却掩盖不住德国资产阶级实践的徒托空言,软弱无力。”[6]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里马克思写道:“18世纪末德国的状况完全反映在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中。当时,法国资产阶级经过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革命,跃居统治地位,并且夺取了欧洲大陆……但软弱无力的德国市民只有善良意志。康德只谈善良意志,哪怕这个善良意志毫无效果他也心安理得。”[7]
[1] “我们不得不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参见[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2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 [德]黑格尔:《小逻辑》,12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3] [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10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4] [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15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5] [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172~173页。
[6] [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31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3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