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阴阳惨舒”说及其现代解释(1 / 1)

人类的文学创作活动是怎样发生的呢?

中西文论在这个问题上的回答是不同的。西方最早用“摹仿”论加以回答,他们说:“在许多事情上,我们是摹仿禽兽,作禽兽的小学生。从蜘蛛我们学会了织布和缝补;从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鸟学会了唱歌。”[6]这种“摹仿”说统治了西方两千余年,到19世纪初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等提出“诗是自然感情的泛溢”之后,“摹仿”说才被打破。但“摹仿”说的影响仍然还在,转而以“反映”论的形式继续流行。“反映”在黑格尔理论的框架中,是“再现”的意思,也就是“摹仿”的意思。中国古代对文学创作活动发生的回答,与西方大异其趣。中国古人一般用一个“感”字来描述文艺创作的发生,如《礼记·乐记》篇说: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

这里是说音乐的产生是由于“人心之感于物”,实际上整个文艺的发生也是如此。班固《汉书·艺文志》也写道:

……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

这里是说民歌的产生也由于“感”的关系。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说: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上述所说的几个“感”字一脉相承,但“感”作为人的一种心理活动,不同于“摹仿”活动,是显而易见的。那么“感物”究竟是怎样一种活动呢?始终不太清楚。有不少学者在解释上述理论时,完全用“反映”论来解说,认为这是“唯物主义”的,说明客观事物是诗歌创作的直接源泉,诗歌是“客观现实通过人的主观情性的真实而自然的反映”。我一直感到这种解说是可疑的。在研究了《物色》的“阴阳惨舒”说之后,我认为“感”的意义才比较清楚地显露出来。《物色》篇一开篇就写道: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正如一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在这里刘勰说明了物、情和辞三者的关系,也就是解释了文学创作如何发生的问题。但这些学者仍然用反映论来解读这段话,如有的学者在分析这段话时候说:一年四时的气候景物,激发了人们不同的感情和思绪,作家在物色的感召下,兴起了不能自已的情思,便要用文辞表现出来,于是就有了创作的产生。刘勰是把自然景物看成是创作的源泉,把作家的感情思绪看成是对自然景物的反映。在这类解读中,刘勰的观点被纳入到了流行的“反映论”的框架中,其本来的意义被淹没了。我们注意到,在刘勰上述这段话中,并没有“感”字,但“感”字隐含其间。刘勰极力要说明的是“物色”与情思的人与物之间“交感同构”。在这种“交感同构”中,既非物色一般作用与人,也非人的感情对物色的单纯反映。物色——物理世界(这里指自然景物),情思——心理世界,两个世界产生了神秘的“交感同构”关系。让我们具体来解读这段文字。《物色》篇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观点:“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物色相召,人谁获安。”阴、阳,是指自然季节及其景物的变化,而“惨舒”是指人的情绪及其变化。刘勰的意思是,“阴”与“惨”相对,“阳”与“舒”相对,自然季节和景物的转换,与人的季节的转换,是同构对应的,也可以说是心物交感的。紧接着,他进一步阐发他的观点:春天景色明媚,人的情怀欢乐而舒畅(“是以献岁**,悦豫之情畅”);夏天炎热沉闷,人也常常烦躁不安(“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秋日天高气清,人们沉入遥远之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冬天霰雪无边,人的思虑严肃而深沉(“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四季景物的变化,与人的情绪的变化是对应的,自然景物世界与心理的变化是对应的。这种观点,可以追溯到孔子,《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这就是说,水是流动的,它和智者的变动不居的智慧虽然性质不同,却相对应;山是沉静、稳重的,它和仁者的端正坚定的情操也是对应的。此后,中国古人对内在的情绪与外在物色的两个世界的同构对应有大量的描述。如陆机的《文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在这里,作者分别把属于外在自然景物世界的变化和心理世界世界的落叶与悲凉、柔条与芳心、寒霜与畏惧、云霞与亢奋,一一对应起来。到了刘勰的《文心雕龙·物色》篇,对这种现象的描述被提为一种理论概括,即“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人谁获安”。刘勰的这一概括,是很精到的,对后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宋代的画家、画论家郭熙、郭思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提出:

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清代桐城派文论家姚鼐说:“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诰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7]姚鼐的描述更充分、更生动,但基本思想还是刘勰的“阴阳惨舒”说。

从刘勰的“阴阳惨舒”说,我们的确可以看到,对于文学活动是如何发生的问题,中西的观念有很大的不同。

从现代的观点看,刘勰的“阴阳惨舒”说,勉强可以用“格式塔心理学”的“异质同构”说来加以解释。格式塔心理学的“异质同构”说认为,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是不同质的,是异质的,但其力的结构则可以是相同的。在他们看来,作为物理世界的大自然的律动与人的心灵的律动,有一种神秘的沟通对应。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神秘的沟通对应呢?原来世界上万事万物的表现,都具有力的结构:“像上升与下降、统治与服从、软弱与坚强、和谐与混乱、前进与退让等等基调,实际上乃是一切存在物的基本存在形式。不论是在我们自己的心灵中,还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不论是在人类社会中,还是在自然现象中;都存在着这样一些基调。”[8]他们说,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的质料是不同的,但其力的结构可以是相同的。当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的力的结构对应时,那么人就进入身心和谐、物我同一的境界,人的审美体验也就由此产生。

如何解释“阴阳惨舒”说?格式塔心理学派认为,因为内在的和外在的两种力的结构相同,在大脑中所激起的电脉冲相同。正是人脑中这种天生就有的力量,使外在的对象与内在的情感契合一致。这个解释并不能得到事实的证明,只是一种假设而已。我认为可能用中国美学家提出的“历史积淀”说来解释更有说服力。按照“历史积淀”的理解,原始人的种种遭遇作为一种历史,可能一直沉淀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如原始人在雨天无法出去打猎,只能望着风雨而挨饿,此时他们的情绪不能不低落;如果是晴天,那么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们集体出去打猎,猎物也容易得到,他们感到愉快与高兴。这就是最早的“阴阳惨舒”了。后来这种人与外物的对应,成为了有规律的重复,一代一代的重复,终于积淀为人的自然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