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明句局”说与营造语境(1 / 1)

刘勰《章句》篇最富于启发性的话,是如下三段话。

第一段,刘勰说:“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这句话是在说明“章句”的功能。“章”的作用是什么?刘勰认为是“明”。“明”是什么意思呢?所谓“明情者,总义以包体”。“总义”,指“章”汇总成意义,而形成能包含完整意义的“体”;体,体式,这里的“体式”,不是指语言风格的体式,是指那种以若干个句子构成首尾一体,并包含意义的“体式”,这“体式”实际上是指“语境”。语境才包含若干句子,才能呈现完整的意义。对于形成完整的意义来说,仅仅是句子(包括停顿),是不够的。“句”的作用是什么呢?按刘勰的说法是“局”,“局”就是局限、局促、限制等,“局言”是“联字而分疆”,即把一定的字从其他字里分别出来,重新组成句子,或一次小的停顿。就是说,就“句”而言,是有局限的,局限在哪里?局限在它不能形成语境,不能构成一个意义单元。所谓句子与句子相连,形成“章”,“章”就有体式,有了语境,可以构成意义单元了。这样结合而成的“章句”就“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了,“区”,区域,这里指“章”;“畛”,田间小路,这里指“句”,意思是说,章和句虽然相异,是不同的,但只要联系起来,形成整体语境,呈现完整意义,那么大路和小路也就变成四通八达的相互交通的通衢大路。概而言之,章是有体的,包含完整意义的,来源于语境的形成;句子是有局限的,不能显示完整意义的,因为它还不能形成语境。

第二段,刘勰说:“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这可以说是刘勰《章句》篇里说得最具有意义的一句话。“启”,开始,“启行”就是出发,这里指文辞开始之时;“逆”,本义为“迎”,引申为“预先”,《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萌”,《说文》,“草木芽”,引申为孕育。“逆萌”,即预先包含。所以“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这是说开始的句子是文章的“前设句”,它预先包含了文章中心部分的意义,但它本身还不构成完整意义,有待“中设句”、“后设句”的配合,才能形成语境,完整意义才能呈现出来。如“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一句诗,还是随便说的一句话,我们还不能判定,因为整个语境未能形成,有待于中设性与后设性的句子来完成。“绝笔之言”的“绝笔”,本指辍笔不书,这里指收篇和结尾。“追媵前句之旨”的“追媵”,“媵”本义之随嫁,这里指“送”或“附”,《尔雅·释言》:“媵,送也。”这句的意思是,结尾的句子作为“后设句”,是为了追附前文的意旨。只有这样,外面的文辞绮靡交接,内在的文义像血脉那样流通,如同绿色的叶片托着花萼,首尾才能构成一体。刘勰通过上面这段话,实际上是提出了《章句》的核心是一个营造语境的问题。

第三段,刘勰说:“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辞失其朋”一语,用旅行没有朋友,比喻文辞孤立,失去与之搭配的句子,不能构成语境,不能形成完整的意义。“事乖其次”一语,“事”,这里指意义,“乖”,违背,意思是说意义要是违背了次序,就像一个游子在外寄居而感到不安。同样的道理,组合句子,切忌颠倒,裁分章节,要以合于顺序为贵,这本来是文章表达情趣的共同旨归,无论“文”或“笔”都是共同一致的。这段话语的中心意思在两个比喻上面,如果文辞孤立,事义失去次序,那么就像旅行没有朋友,游子到处漂泊而感到不安。这就指出了在组合句子、营造章节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情是把文辞与文辞联系成句子,把句子和句子联系成具有文本语境、能显示情趣意义的章节。

我们没有,也不可能从刘勰的话语中找到“语境”这个词,但我们又不能不说刘勰的话语处处都充满了“语境”意识。当然,在现代,要谈“语境”这个概念,我们会遭遇到许多麻烦。因为各个专业和学科,各种学术流派,都已经不完全把“语境”限于书写文本的上下的关联性上面。如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很早就把语境的概念扩大,他提出了所谓的文化语境与情境语境。这已经离开了书写文本的语境。但我们又不能不说,最原始的语境概念就是从书写文本语境中产生的。现在有的学者把语境分成语言内语境和语言外语境。当然,这两个语境又是有联系的。书写文本语境就是语言环境,进一步说,文本意义产生于句子、句子群与句子、句子群的组成关系中。一个文本的结构展现为系统的特征,它由若干句子,或句子群组成,任何一个组成部分的变化,都必然引起其他成分的变化。因此,文本语境的核心观念在于句子与句子或句子群与句子群之间的关系,关系重于句子或句子群。刘勰《章句》篇所透露出来的意识,几乎包含了文本语境的基本要素。首先,刘勰认为“句局”,即句子(包含停顿)是有局限的,孤立的句子或停顿,只是田间小路,不可能构成语境,从而不能显示完整意义。所以刘勰期待的是“章”,他强调“章明”,“章”作为句字构成的系统才可能“明”情达理,因为“章”才有“体”。如前所述,这“体”就是“体式”,指语境而言。其次,刘勰认为文本语境是由“前句”、“中篇”和“绝笔”(首尾文辞)三者的关系构成的,并认为“前句”预先包含了“中篇”的意义,而“绝笔”则追附了“前句”和“中篇”的意涵。换句话说,章节中,有前设句、中设句和后设句,前设句启示了中设句、后设句的意义,又需要中设句和后设句来确定它的意义。中设句的意义,也不可能孤立获得,它的意义取决于前设句与后设句,但它又给前设句和后设句以意义的制约。后设句意义取决于前设句和中设句,但它的存在又使前设句和中设句获得意义。三者形成有机的整体。最后,刘勰认为语境的核心是前中后各个句子的关联性,所以强调“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最后的“赞”再次提出“辞忌失朋”。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刘勰的确从阅读大量的前人的文章中,体会到书写文本的语境的要义及其重要性。

这里,我们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如“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这是杜甫《羌村三首》第三首的第一、二句,即刘勰所理解的“启行之辞”(“前句”),这两句虽然也有意义,即群鸡乱叫,客人来到了。但是是什么客人呢?为何而来呢?这还有待“中篇”与“绝笔”,它的完整意义要取决于后面句子的追附,同时,它本身也从一个侧面预示了后面句子的意义。接着是中设句: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这就是刘勰所说的“中篇”。从这里我们才知道,来的客人是杜甫家乡的父老乡亲,他们知道杜甫返乡之后,提着酒水和菜肴一起来看望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的杜甫。中间乡亲们诉说安史之乱没有完全结束,年轻人还在战场受苦受难。乡亲们说了这么多,那么杜甫又有什么话对乡亲们说呢?接着是后设句: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这就是刘勰所说的“绝笔”,最后诗篇的收束。杜甫对乡亲们的回应是:为乡亲们唱起了歌,歌声中感到自己作为政府的官员,却不能给乡亲们带来幸福,反而有安史之乱给大家带来灾难,他感到愧疚,对不起乡亲,不断地仰天叹息,乡亲们也受到感动而流下了眼泪。

我们必须理解的是,杜甫营造了“前句”、“中篇”和“绝笔”所组成的语境。这三者是关联在一起的。“群鸡正乱叫……”作为“前句”,意在为全诗营造一种氛围,即安史之乱已经接近平息,群鸡乱叫和争斗,表现的是乡村的和平的情景,这不是人在“斗”,而仅仅是鸡在“斗”,这鸡的乱叫和争斗,正好说明了杜甫和他的乡亲正在享受和平生活的温馨。这前设句作为开篇,预示了后面的文辞是主人与客人的友好交谈,为整首诗定下了基调。“中篇”作为“中设句”,既回答了“前句”所暗示的问题,又正面展开了客人向主人友好的、又是艰难的诉说,同时,还预示作为主人的杜甫必然还有一番动人的回应。“请为父老歌……”作为“绝笔”或后设句,则是以作为主人的杜甫的愧疚的心情下所唱的深情的歌,提升和加强了“前句”和“中篇”的情感意义,又同时以“四座泪纵横”的动人场面为全诗做了总结。杜甫的诗真正地达到了“句局”而“章明”,做到了“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辞不失朋”,“句必比叙,义必关联”,形成“自然的秩序”,原因就在于全篇形成具有系统关系的语境。

(原载《河北学刊》2010年第4期)

[1]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7页。

[2]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页。

[3]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页。

[4]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页。

[5]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5页。

[6]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5页。

[7]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5~136页。

[8]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570页。本文下引《文心雕龙》语,均同此书,不再注释。

[9]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52页。

[10]莫泊桑:《“小说”》,载《文学理论译丛》195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