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安章宅句五大原则(1 / 1)

什么是章句?刘勰说:“宅情曰章,位言曰句。”[8]“宅”原意是住所,这里表示安顿、容纳的意思。就是说,“宅情”就是把情理安顿在章里,把情理安顿好是分章的问题;“位”,即“位置”,“位言”就是给字词安排位置,把字、词安排好是造“句”的问题。按照黄侃的解释,这里的“句”不一定是现在我们所理解的句子,一句中一个短暂的停顿也是“句”。所以,“章”乃安顿情理,构成情理的启动、承接、转折和收束;“句”则安排字词,构成意义的联系,安章宅句就是艺术地使用语言把情意安排好。那么,章句有什么功能呢?刘勰说:“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章”释为“明”,就是讲“章”要显明一个段落的意义,“句”释为“局”,“句”,局也,即曲折,犹如区别;“局”,限制,这里可以理解为控制。对有不同意义的字词在连接时要加以控制,才能形成“句”。这意思是说,造“句”一方面要把一些字词区别开来,另一方面又把一些字词联系起来;分章则一方面把不同的意义区别开来,另一方面又把一些意义总括起来,使所要表达的情理明朗起来。这样就像道路交错,彼此都可以连接相通(“衢路交通”)。这也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意义要分层次,最后才能把不同层次的意思,会合成一个整体的意义。

那么,安章宅句有何原则?刘勰实际上认为有五大原则。纪昀的确没有看清楚刘勰的原意,认为刘勰在《章句》篇论句法考字数“无所发明,殊无可采”,论语助词“亦无高论”。纪昀没有从整篇文章出发去理解刘勰对“章句”的理解,所以才有此论。我们若是从刘勰《章句》篇整体去理解,将发现刘勰对于如何安章宅句,贯穿了一种系统的思考,这就是他提出了安章宅句的相互联系的五项原则。

第一,是“振本末从”的整体有机原则。刘勰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这是《章句》篇里很重要的一段文字。对这段话,学界有两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种,就是认为“字”是文章的“本”和“一”,一篇文章的基础或根本在用“字”上面。这种理解对这段的翻译,基本上是这样的:人们进行写作,是由单个的文字组成句子。由句子组成章节,然后积累章节构成文章。所以,全篇写得光彩焕发,是由于各章节没有毛病。而各章节写得明白而细密,是由于各句都没有毛病。各句都写得明洁美好,是由于每个字都不乱用。所以,字好比是树的根本(本),章节这些枝叶(末)也就繁茂不衰了。字如同“一”这个基数,就能够把千万个数字都数出来了。这种解释,贵在比较顺理成章,解释比较流畅。但把作文的根本理解为正确地使用一个一个的字,是否合理呢?就似乎成了问题。第二种理解,以詹铁为代表,他在《文心雕龙义证》一书中认为这段话的意思是:写文章的时候,必须先写出字句,然后才形成篇章。但构思的时候,要先从全局着想,先命意谋篇,分开段落,然后选词造句。整篇文章立意光彩焕发,分段才能没有毛病;每段的意思都很明细,造句才能不出差错;句子造得干净利落,遣字才能不落虚妄。这一理解最早由刘师培提出,他在《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四《论谋篇之术》中说:“刘彦和云‘夫人之立言……字不妄也。’此谓立言次第须先字句而后篇章;而临文构思,则宜先篇章而后字句。盖文章构成须历命意、谋篇、用笔、选词、炼句五级。必先树意以定篇,始可安章而宅句。若术素不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若徒致力于造句炼字之微,多见其舍本逐末而已矣。”[9]这两种理解,都是在解释刘勰上文所引那段话。两相比较,我还是觉得刘师培的理解更为合理。就是说,刘勰的“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是认为立言要从字—句—章—篇这样的顺序去完成。但一篇文章写得成不成功,则不能仅仅看字、词、句、篇这样的顺序,而要看全篇的命意,所谓“意在笔先”。那么,刘勰接着的话“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就不应像上面那样去理解,而应该理解为:文章全篇焕发光彩,那么章节才不会有枝节和毛病;章节明白细致,那么句子才无差错;句子干净利落,那么用字才不会虚妄。所以抓住全篇命意这个根本,那么章节、句子这些枝节才会安置得当,抓住“一”这个整体,那么万千的句子、字词才会有着落。

这后面的解释,包含写作的整体有机思想的两个方面。

首先积句成章,积章成篇,部分构成整体,因此,运用字、词、句这些是撰写文章的基础。运用每一个字,我们都不应疏忽。没有“字”,就没有起始,一个“字”运用不当,就要影响文章整体。这让我们联想起了法国著名小说家莫泊桑谈到“一个字用得其所的力量”。他说:“不论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词可供他使用,用一个动词要使对象生动,一个形容词使对象的性质鲜明。因此,就得去寻找,直到找到这个词,这个动词和形容词,而决不要满足于‘差不多’,决不要利用蒙混的手法,即使是高明的蒙混手法,不要利用语言上的诙谐来避免上述的困难。”[10]对于撰写文章来说,字、词绝不是小事,它是基始,也是基础。

其次是所谓“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这里所说的“本”和“一”是文章的整体,而所谓“末”与“万”是部分,意思是部分是整体中的部分,整体最为根本,整体作用部分,部分只是整体的部分,部分必然要受整体的制约。这样看来,刘勰生活在5世纪到6世纪间,就已经有了结构主义或系统论的思想的幼芽,谁能说刘勰“无所发明”呢?刘勰又说:“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这里刘勰进一步举例说明,就如春秋战国时期,在外交等场合引用《诗经》的句子,虽然是断章取义,但也要和你的文章全篇文字形成整体的有机联系。对于全篇文章而言,句子只是像茧之抽丝,鱼的身上有序地排列好鱼鳞。“断章取义”也不能孤立引用。因为是这样,所以文章最后才能达到“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这让我们联想到现代结构主义的整体性原理:关系大于关系项,即要从整体关系来说明个别部分,而不是相反。

第二,是“舞容回环”的艺术性原则。刘勰的意思是,章句之法,应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是无“法”的;但又有“法”,这“法”就是和谐和节奏。这里我们要特别注意到,刘勰用跳舞和唱歌这种艺术活动来解释章句形成的原理。刘勰说:“夫裁文匠笔,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刘勰把章句的形成比喻为跳舞和唱歌,不是偶然的。就跳舞而言,在舞步回环中,既要有“位”,即一定的位置,但又要“缀兆”,“缀”指舞者行列的连缀,“兆”则指舞者在行列中或进或出。“位”指一定之规,而“缀兆”则指舞者的脚步和姿态的千变万化。这是规定中的变化,这就是舞蹈的整体美。唱歌也是这样,一方面要“靡曼”,就是延绵不断,不能断断续续,这是一定之规;另一方面,则又要有“抗坠之节”,“抗”指高扬,“坠”指滑落,“抗坠”就是指歌声高低抑扬的变化,这样歌唱就会变得既有规则又有变化,形成歌唱整体的美。进一步说,舞蹈、歌唱的整体美,就是既要“和谐”(这是一定的),但又要有节奏快慢强弱的变化(这是无定的)。在这里,刘勰不但再次申述了“章句”构成的有机整体的原则,而且上升到艺术的高度来理解“章句”的形成。刘勰能讲述出这样的道理来,可能与六朝时期四声的发现、骈体的流行有关。平仄相对的诗歌,四六相对的骈体文,都可以让人联想到跳舞与唱歌。

第三,是“随时代变”的句中用字的变化原则。刘勰既然强调“积字成句”,那么一个句子中用几个字为佳呢?这样刘勰就不能不提到句子字数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原则。刘勰说:“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析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而体之篇,成于两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流行于不同时期,适用于不同的体裁,最终都是随时代的变更而变化的。文言文变为白话文,新的字词,新的句型的出现,也是时代作用的结果。

第四,是“折之中和”的转韵原则。章句的形成与声律也有密切的关系,这是古代汉语的特点之一。所以刘勰在《章句》篇也思考了押韵的问题。刘勰提出“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刘勰的意思是句子要押韵,押韵中要换韵。几句一换为好呢?两句一换,或四句一换。不同朝代的作家由于不同的个性,可以有不同的处理,但刘勰认为“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他从人的生理的舒适的角度,提出了“折中”的原则。

第五,是“闲而有用”的虚字运用原则。文言文的虚字,对于章句的语气的传达和造句的完整,也是有意义的,也必须考虑在内。刘勰提出:“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劄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兮、夫、惟、盖、故、之、而、于、以、也、乎、哉、矣,这些虚字,本身看起来是“闲”字,没有意义,但在句子中关系到语气,是“闲而有用”的,因此也很重要。刘勰提出“据事似闲,在用实切”的道理,是合理的。

总之,在刘勰看来,章句的营造,是一个复杂的系统,要考虑到词句与章节整体的关系,要考虑到句子与章节的艺术性安排,要考虑到句子中用字的多少,要考虑到韵律的运用,最后还要考虑到语助词的运用,为此他分别提出了“振本末从”、“舞容回环”、“随时代变”、“折之中和”和“闲而有用”这些原则。刘勰总结了历代文章写作的经验,提出了对于章句营造的全面的、恰当的要求,对于当时以及后代的写作者都是有启示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