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镕裁》篇的主旨,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有过说明:“作文之术,诚非一二言能尽,然挈其纲维,不外命意修词二者而已。意立而词从之以生,词具而意缘之以显。二者相倚,不可或离。意之患二:曰杂,曰竭。竭者,不能自宣;杂者,无复统序。辞之患二:曰枯,曰繁。枯者,不能求达;繁者,徒逐浮芜。枯竭之弊,宜救之以博览;繁杂之弊,宜纳之于镕裁。舍人此篇,专论其事。”[5]在这里黄侃谈论“作文之术”中的弊端是不错的,认为刘勰本篇的“镕裁”重点要处理“繁杂之弊”也是符合实际的。

“镕裁”的意义是什么?这是我首先必须弄清楚的。

纪昀谓“三准”段是“炼意”,“三准”既定,开始研究“字句”就是“炼词”了。他的评点就阶段的划分上看是对的,但把“镕”和“裁”两个字的含义都归结为“炼”就值得讨论了。我们先来看刘勰自己的说法:“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辞谓之裁。”

什么是“镕”?我们首先要把刘勰所用的这个字的含义弄清楚。有的研究者把“镕”和“熔”这两个字混淆了,认为“镕”就是“熔”,熔主化,就是“熔化”的意思。实际上,《文心雕龙》多次用到“镕”这个字,它的含义都不是“熔化”义,而是范式义或法式义。“镕”的古义是“模子”,如做“钱”的模子。《说文》:“镕,冶器法也。”段玉裁注:“冶者,销也,铸也。《董仲舒传》曰:‘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铸。’师古曰:‘镕谓铸器之模范也。’今人多失其义。”又《汉书·食货志》“冶镕炊碳”,应劭注:“镕,谓形容也,作钱模也。”可见“镕”本指冶金铸器的模子,非“熔”的熔化义,也非“炼”字的“冶炼”义。[6]《文心雕龙》一书,多次用到“镕”字,如《原道》篇的“镕铸六经”,《辨骚》篇的“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体性》篇的“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定势》篇的“镕范所拟,各有司匠”,《风骨》篇的“镕铸经典之范”。这些篇的所谓“取镕”,就是“取法”义,“镕”与“范”相联,即镕为范本义,“镕”的意思是范本的意思,是法式的意思。本篇所说的“规范本体谓之镕”,“本体”即文章的内容,具体说就是“情志”,因为文章以“情志为本”,“规范本体”的意思是,书写内容需要一定的标准、一定的范本。联系本篇所说的“蹊要所司,职在镕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隐括”是对“镕”而言的。“檃括”的意思是矫正曲木的器具,用到这里也就含有对文章内容修正的意思。根据刘勰一贯的思想倾向,这里所说的“镕”,就是书写内容应有一定的范本为依据,达到雅正的要求,不可随便乱来。

什么是“裁”?本意是裁制衣服。《说文》:“裁,制衣也。”《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裁衣,不是乱裁,也要合乎一定的尺寸和体式,这是不待言的。按照刘勰的意思,“裁”的目的是“矫揉文采”。那么“矫揉”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如贾岛“推敲”诗句的意思,是不是像王安石作“春风又绿江南岸”,对其中一个字不断地调换提炼的意思?实际不是。“矫揉”的原义如王念孙《广雅疏证》所说:“矫揉者,正曲木使之直也。《说文》:‘矫,揉箭箝也。’《楚辞·离骚》‘矫菌桂以纫蕙兮。’王逸注:‘矫,直也。’《汉书·诸侯王表》:‘可谓矫往过其正兮。’《考工记·轮人》:‘揉辐必齐。’《文选·长笛赋》注引郑注云:‘揉,谓以火揉也。’《说卦传》云:‘坎,为矫輮。’矫、揉、輮并通。”[7]根据王念孙所做的解释,“矫揉”用在动词的时候,并不是一般的提炼的意思,是“正曲木使之直”的意思。因此本篇的“剪截浮词”,也具有改正**丽之词的含义。通过以上解释,我们可以知道“镕裁”的意义含有提炼,但又不止于提炼,它比提炼更进了一步,即在镕裁中有一定的标准要求,镕裁过程是具有价值取向的。镕裁的理论是对文章的内容(情理、情意)和文章的形式(文辞、文采)加以规范的理论。本篇的主旨是以铸造模式和裁剪衣服为比喻,来对文章的内容与形式加以积极的条统与安排。这就与我们上一节所谈的镕裁的现实针对性关联起来了。

那么,“镕裁”有什么功能呢?作者说:“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又说:“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通过镕意使作品纲领明畅而周密,通过裁辞使作品文字简洁而不繁滥;如果不镕意,就会出现“一意两出”,如果不裁辞,就会“同辞重句”。一篇文章做到“纲领昭畅”,又做到“芜秽不生”,那么作品就观点明确清晰,表达简洁流畅;若是创作则可达到主旨清晰、突出,而表达则含蓄、简约,这就是“镕裁”的基本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