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镕裁》篇是否有刘勰的思想倾向呢?他的论述是否有现实的针对性呢?肯定地说是有的。对于魏晋以来的作家与文论家,刘勰向来比较谨慎,一般较少指名道姓地批评。但在此篇,刘勰突然对晋代的陆机公然指名道姓地批评起来。
他说:“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1]意思是说,至于陆机文采优秀,写作中文辞繁多,他的弟弟陆云比不上陆机,却一向爱好文辞简省。陆云评论陆机的时候,虽然常常嫌他哥哥文辞繁多,不精练,但却又说:“有清新的文辞,不断地前后相接,这并不是什么毛病。”这可能是看重兄弟的情谊吧。假如我们用美丽的锦缎做衣裳,长短应该有一定的尺寸,就是再欣赏锦缎的色彩,也不能把领口和袖口加长一倍。灵巧的作者尚且还难于铺陈繁多的文辞,更何况是笨拙的人呢?陆机的《文赋》中说:杂乱丛生的矮树丛不要砍掉,平庸的音调可以凑合成篇。”他的见识,并不是看不见繁杂的缺点,只是感情上舍不得删除繁滥的文辞。
我们查一下陆机的《文赋》,原文是这样的:“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2]意思是:在文章的紧要处,突出片言只语,作为警句……那么就像石中含美玉而使山放光辉,水中含珠而使川流生媚,那芜杂不齐的荆棘丛不去砍它,也会因为停落翠鸟而焕发光彩。《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并存,也可以增加美色。这段话的基本意思是写文章有时候可以相反相成。既然有警句放在前面,那么后面虽有所谓的“榛楛”短木般的句子,也可因为有翠鸟停落而散发光辉,《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的曲子虽然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但放在一起却会产生相反相成的效果。这里,陆机完全是在讲一种艺术技巧,即写文章不可能句句是警句、佳句,如果句句都是警句、佳句,没有铺张,没有对比,这种文章肯定是要失败的。一篇文章,既要从积极的方面用力,提炼出警句、佳句来,但也可以从消极的方面,用“榛楛”般的句子去铺垫、去衬托,这种美丑相对的结构,反而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由此可见,刘勰引《文赋》“榛楛勿剪”句子,批评陆机容忍文章的繁杂,这有断章取义之嫌。刘勰似乎弄错了。关于“庸音足曲”的引文,也好像有问题。《文赋》原句是:“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韵,放庸音以足曲[3]。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意思是,苦于才能像装水的瓶子经常空乏,就难续前贤的事业。所以在小诗短韵上蹒跚徘徊,只好用平庸的语言勉强拼凑成篇,写成文章后感到遗恨不已,哪里会有踌躇满志的内心满足感呢?生怕自己的文章就像无人叩击的瓦缶而蒙上灰尘,必然会被音响清越的鸣玉所取笑。很显然,陆机是在讲才智不足的人写文章总会遇到种种困难,只好用平庸的语言拼凑文章。“庸音足曲”是陆机指出的一种文章的现象,并不是他主张“庸音足曲”。这里刘勰也是误解了陆机。
那么,刘勰真是读不懂陆机的《文赋》吗?当然不是。刘勰对《文赋》不满,这是有的。《序志》篇就批评“陆赋巧而杂乱”。不过,刘勰在此篇拿出陆机的“榛楛勿剪”和“庸音足曲”这八个字做文章,甚至不惜断章取义,是想把自己对现实创作中的繁滥、繁乱的不满,通过批评陆机发泄出来。实际上,刘勰所不满的是现实中人们写作时那种繁杂、繁褥、繁滥、繁乱的状况。刘勰在《序志》篇指出:“……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宗经》篇也指出:“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那么,刘勰的这些批评是否有根据呢?即他所生活的齐梁时代的文学创作是否有文意与文辞方面的繁杂、繁褥、繁滥、繁乱的流弊呢?应该说,刘勰所言是有根据的。南北朝时期文学主要在江南一带发展起来,但形式主义的文风的确也随之流行起来。这主要是因为齐梁两代皇帝及其宗室大多喜爱文学,重视文学,他们实际上掌握当时的文学领导权。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宫廷的装饰品与消遣品,文学脱离现实生活而片面追求形式。文学既然是在君主和世家子弟的环境下发展起来的,那么虚浮、**侈、繁滥的文学风气的兴起是不可避免的。隋代治书侍御史李谔上书高帝,其中说:“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闾里童昏,贵游总丱,未窥六甲,先制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为勋绩,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损本逐末,流遍华壤,递相师祖,久而愈扇。”[4]这里所说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就明确表达了对当时文学的虚浮、**侈、繁滥风气的不满。可见刘勰本篇明是对陆机的批评,实际也是对当时的文风的不满。当时的文学的确在意与辞两方面,都需要消除弊端,需要镕裁。特别是《镕裁》的主旨偏重为文的简约,反对繁杂,是有现实针对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