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
让娜在花店买了一捧含羞草,如今她似乎被两种情感左右着:和皮埃尔在一起的生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与此同时,在他们曾经相爱的地方,她的伤口暴露在流水般的时间中,不知不觉也已经风干结痂。让娜的心情像在坐过山车,要费尽全力才能抵挡这种拉扯。以前,或者说很久以前,皮埃尔也送过她一捧含羞草,那是早春最先开放的花朵。让娜钟爱它的绒球和好闻的香气,所以他每年都会买上一捧。她知道鲜花保鲜的小妙招儿:用锤子锤扁植物的根茎,把它们放入加了糖的温水里,要用透明的玻璃瓶,每天还要用喷壶浇几次水。还有一点,含羞草得摆到厨房里——那是整个房子里阳光最好的地方。除此之外,让娜得闲还会跟含羞草聊聊天,温柔而不失真挚的语气常常能把皮埃尔逗乐。
皮埃尔离开已经快一年了。春去秋来,没有他的日子,她第一次独自生活的日子,已经快一年了。
让娜坐在公交车上,怀里的含羞草很是好看,一个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是幸存者,是活下来的那个。忽然上涌的负罪感立刻驱散了这个想法,不过自此在让娜心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让娜从没想过在皮埃尔去世后独自苟活。“我要死在你前面,我不能送你走。”她从前总跟丈夫这样说,但自己心里觉得这天永远也不会来。但她确实眼睁睁地看着皮埃尔走了。她消沉度日,一直沉到底,陷于低谷的阴影里,只想腐烂下去,活着已没有任何乐趣。人们告诉她时间会抚平一切,伤口都会痊愈。让娜不听,痛苦是她和皮埃尔之间仅剩的联系。但正如阳光总会在入夜之前弥留片刻,生也总会在死降临之前占据上风。
让娜呼吸着含羞草的气味,从心底里认同了这个道理,那就是无论经历了什么,人都能继续活下去。
今天早上,让娜又站进房间地板上那块金色光斑里,**身体,张开双臂,还是皮埃尔从前喜爱的那只小沼狸。然后她放起布雷尔、芭芭拉和席琳·迪翁的歌曲,席琳·迪翁是少有的她喜欢的当代歌手。让娜觉得她的歌声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伴随着音乐,她开始了今天忙碌的纺织工作。后来伊丽丝照例起得很晚,她休产假以来一直是这样。让娜提议看两集《绝望主妇》[59],于是她俩一边盯着电视机,一边评论起加布丽埃勒的穿着和布里的举止来。
岁月如流,生活逐渐重回正轨,归于平静。
让娜却跟从前不同了。她被打碎重塑,她深知思念不会消失,也不愿让它消失。尽管她一度变得脆弱、失衡,但到底还是站了起来。
到墓园的时候没看到西蒙娜,也没看到那个和西蒙娜惺惺相惜的男人,让娜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忽然会心一笑。她换掉了墓前凋零的郁金香,摆上了自己带来的含羞草。
迪欧
蕾拉求我去她家教她做甜点,这让我很是激动,忍不住告诉了让娜和伊丽丝,不过我马上就后悔了。这俩人给我挑了套衬衫燕尾服,以为我要参加什么化装舞会呢。她们拼命地给我鼓劲,一直送到楼梯口还不够,等我走到街上,还要站在窗户边观望,整得我以为自己要去勇攀珠峰呢。虽然我摆出一副丢脸嫌弃的表情,但其实心里还挺高兴的。
屋顶接过吻后,除了上班,我和蕾拉就只见过两次面。我了解得越多,就越喜欢这女孩儿。我不知道自己的爱意会不会到头,会不会停止,但现在来说的话,它看起来还是只增不减,让我的心朝蕾拉狂奔而去。而且,我其实还挺喜欢这样的。在面包店我俩都小心翼翼,不想让别人发现。但只要一逮到机会,我们就会黏在一起,朝对方笑,搞些小动作。她没来店里的日子,或者我去培训的时候,我满脑子都会想着她。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有时我心里还挺怕的,不过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永远和她这样好下去。这段时间,我看什么都是浮在天上的,做什么都轻松了不少。我只希望每次想到她的时候,心脏可以不再咚咚跳个不停。照这样跳下去,它早晚会蹦出我的身子,蹦到外面来。
我衬衣没穿,但还是带了一束花。让娜没让我选,跟她说约会老早就不送花了也说不通。她在某些事情上是有底线的,这个我心里门儿清。
蕾拉家没有花瓶,她于是把水槽装满水,把花放了进去。公寓很迷你,勉强算有个小厨房。我问哪有地儿做甜点,她闹了个大红脸。
“我没想过真要做甜点。”
“啊?那你想干吗?”
“不然玩盘大富翁?”她忍不住笑了。
“好主意!”
看她神色有点难堪,我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起让娜和伊丽丝的话,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我心跳过速,下一秒好像要晕了。这儿真热,我脱了衣服。蕾拉面对着我,问能不能帮她也脱一下。
我先从袖子脱起,运气倒是挺好,她头直接卡在毛衣里了,光膀子在空中挥来挥去,而我像头蠢驴一样用力扯着。好不容易扯下来,我猜她耳朵也差不多快被扯掉了。蕾拉似乎仍然笑眯眯的,尽管头发支棱起来,口红也蹭到了额头上。她贴上来,吻我,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把我拉到沙发上。
“等等,我先把沙发摊开……”
伊丽丝
“一起走走吗?”
还没等让娜回答,布迪纳先跳了起来,冲到门口,颈子还被墙上的狗绳拉着。让娜停了缝纫机,套上大衣。之前产科大夫建议我每天多散步,说能促进血液循环,消除水肿,避免我的腿肿成两根火腿肠。每天早上,我都要花十分钟穿孕妇裤,再花上十分钟活动一下穿完之后僵硬的老腰。
第一次和让娜散步的时候,我小心翼翼步伐缓慢,只是为了不累着她。结果还没走出这条街,让娜就直接甩开我一大截。
“我是巴黎人。”这就是她全部的解释。
接下来让娜全程都在将就我的步速,她嫌我走得太慢,但在我来说稳健才更恰当。
维克多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冲我们打了个招呼:“你们带伞了吗?这天看起来羊水快破了!”
他每天都要开开这种孕妇的小笑话。好几周了,我逐渐感觉,维克多对我好像滋生了愧疚以外的其他情感,似乎不只是因为害我摔倒而感到抱歉这么简单。维克多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不过每次见到我都明显表现得不太自然。有一次,让娜当着他的面提到了怀孕的事,我相信他早就注意到了,自从我没再掩饰之后就注意到了。维克多看看让娜,又看看我的肚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从那以后,他就像和我有秘密的同谋一样小心谨慎,不过之前那种莫名的暧昧也消失了。
让娜跨出门厅,撑起伞,把我罩在下面。我脖子上围着围巾,漫不经心地望向街上站着的一个人,他的鞋子、牛仔裤、夹克衫,最后一路往上,看到那张脸。那个人冲我笑了。让娜迈步往前,而我冻在原地一动不动。
“嗨,宝贝。”
她转过身来,回到我的身边。虽然不清楚原委,但她已然明白。
“真高兴再见到你。”杰雷米说着向我走来,伸手想摸我的脸,“我好想你,我找你找得好苦。不过俗话说得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知道你觉得我表现不好,但我已经反思过了,我可以解释的。要不我们聊一聊,行吗?”
“伊丽丝,还好吗?”让娜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但全身都在抗拒。我知道这天会来的,也觉得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我在脑子里预演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到头来发现面对现实的难度是想象中的好几倍。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跑、再消失一次、躲起来、躲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我害怕,害怕杰雷米,但更害怕我自己。一见到他,我的力量、决心,以及勇气都消失殆尽了。三年来,这个人瓦解了我的信念,剥夺了我自主选择的能力,把我变成了受人遥控的提线木偶。只有在远离杰雷米的地方,我才意识到他对我的影响有多深。想到真相还可能再一次被蒙蔽,我下的结论还会被他推翻,我就觉得恐怖至极。三年来,我相信他胜过相信自己。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挣脱。让娜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背。我明白自己不能再退缩了,我走出雨伞,向杰雷米迎过去。
“行,我们谈谈。”
我们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来。杰雷米身上穿着我走前几天送他的运动衫,他点了两杯水,攥住了我的手:“我好想你,想得快要担心死了,一开始我还怕你出事了呢。能找到你真的太好了。你呢,见到我开心吗?宝贝!”
我没说话。杰雷米笑笑:“我知道你还恨我,我反思过了,毕竟我时间多的是。宝贝,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会很幸福的。是个男孩儿吗?”
我点点头,算是默认。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那就叫路易吧,我祖父也叫这个名字。我把书房腾空了,可以改成儿童房。我们能重逢是多么幸运啊,这世上的灵魂伴侣这么少,伊丽丝。我知道要结婚了你很担心,我也一样。但我确信,我俩注定天生一对,只不过有些时候太爱了,爱的方式就会激进一些。我来帮你收拾行李,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家。等你先喝完这杯吧。”
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最近一段时间我时常想到朱莉——我理疗学校的同学。有天她来上学的时候,我们看到她眉毛缝了一针,眼眶也有瘀青。朱莉解释说自己撞到了门框,但后来还是选择了坦白:前一天晚上丈夫打了她,他之前也动过手,但这次尤其狠。朱莉也去父母家避过难,向法院上诉过,但没等几天他俩就又和好了。朱莉不敢告诉我们,我也是偶然得知这个消息的。有天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她跟我说了自己的苦衷。她当然讨厌丈夫对妻子动手,但同时她也爱这个人;他暴力没错,但也贴心、大方、风趣、善于倾听;他还发誓自己会改,会去接受治疗。那学期课结束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朱莉,也不知道他俩是不是还在一起,但我始终记得当时的心境,那就是不理解她,甚至轻视她。在外人看来,男人再犯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优点都无法为他的暴力开脱;但作为外人,观点也难免有失偏颇,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受到了压制的女人要做到断然决绝有多困难。身在其中便无法保全自己,我们看一个人是看他的整体,曾经的幸福会冲淡当下的痛苦,原本不可饶恕的罪过在优点的映衬下也显得没那么严重了。我看向杰雷米的眼睛,眼前闪过的是他下班回家亲吻我的额头,是他在我消沉时的抚慰,是浴室镜子上凝结的水珠和他写在上面的爱语,是我们在沙滩上的野餐。这些温柔瞬间的确存在过,但那些暴力行为呢,它们也的确发生过,是不能被抹杀的。
我把杯子放回去。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杰雷米,我们之间结束了,婚礼也取消了,我要留在这儿。”
他握紧了我的手:“伊丽丝,求你了,别这样。我知道我是个混账,但那是你逼我的。你还想让我怎么做?我知道因为爸爸去世的事,你还在难过,这很正常。你需要别人帮你恢复理智,我那么做虽然看着很无情,但也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这世上只有我真正理解你。”
从前,杰雷米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我的想法都被他的取代了。但这几个月远离了他,抽身出来,我终于注意到了以前未曾发现的细节、他那些卑劣的控制手段。这个男人不断地戳我的痛处,让我相信只有他才能让我的伤口愈合;他抹杀我的自信,欺骗我说这世界上除了他再没有人能接受我;他纵火烧毁了我的自信,却一身消防员的行头假装救世主。
“为孩子想想吧。”杰雷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怀孕的代价有多大?你自己一个人承受不来的。况且,我是孩子的爸爸,你不能剥夺我当他父亲的资格。”
他还在滔滔不绝,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已经无心听下去,这个男人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的思绪离开了身体,飘向了拉罗谢尔,回到了我之前公司的休息室。
七个月前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忍得到晚上。杰雷米知道肯定会高兴坏的。我紧盯着验孕棒,两条显示都是阳性。毫无疑问,我已经怀孕三周多了,应该是一个月前吃日料那次中的奖。那天我们俩在吵架,杰雷米觉得旁边桌的男人一直在偷偷看我。我说他多心了,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没什么用,他还是执意这样认为。回家之后我去冲澡,杰雷米忽然钻进了浴室。跟往常不一样,他那次动作很粗鲁,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最近这几天我一直觉得浑身乏力,给小迪梅欧做康复训练时甚至差点睡着了。而且最奇怪的是,月经迟迟没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同事科拉莉,心里隐隐抱有些许期待。午休的时候她帮我买了验孕棒,测出的结果让我难以置信。因为虽然吃避孕药也会有怀孕的风险,不过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杰雷米这个消息。他不喜欢惊喜,但我仍想让这一刻变得难忘一些。就在上周,他还因为电影里婴儿出生的情节落泪,对朋友弗雷德的小孩儿也总是宠溺有加,我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父亲。杰雷米有些时候虽然苛刻了些,但总是有自己的依据的。
杰雷米每天都要打好几次电话,不管忙不忙我也都会接。只有一次,我给病人会诊的时候把电话忘在车里了,等我回去的时候,手机上显示有三十二个未接来电,以及语气担忧的短信若干。我用一种平淡的口吻接起电话,以免杰雷米生疑。我想当面再宣布这个好消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得知自己快要当爸爸了的样子。
我们聊了两分钟就挂了,接下来的时间显得如此漫长。我从来没有这么焦急地盼望着要回去。我到家后过了半个小时杰雷米才回来,他笑眯眯地拥抱了我。明天是周末,我们计划要去多尔多涅省的岩洞徒步。我往后退几步,掀开了T恤,露出自己的肚皮,那上面有彩笔写的一行小字:宝宝正在加载中。
“你要当爸爸啦!亲爱的。”
他笑得更欢了。
“什么?”
“意思就是说,你的小蝌蚪好像钻进了我的卵子,我们马上要有个宝宝了,一个会哭鼻子还会拉的小宝宝。”
他笑出了声,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了验孕棒。
“你玩我呢?”
笑容从脸上撤掉了,杰雷米的声音变得冷冷的。我的心一下凉了,他自觉失态,语气也缓和下来,揽住我的身子。
“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好吗?宝贝,就你和我两个。孩子会让我们变生疏,这是肯定的,毕竟我们那么爱彼此。”
我的头抵在杰雷米的胸膛上,手用力地攥着验孕棒。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他猛然推开我,让我差点失去平衡被地毯绊倒。
“你现在是想干什么,让我自责吗?”杰雷米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们之前不是说过好几次吗?我从来没说现在就要孩子。也许我之后会改变想法,但不是现在。我以为自己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不,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那当然喽,你只会不停地惹麻烦。如果你能对周围的人哪怕多一点儿关心,也不会跟我开这种烂玩笑。你就应该自己悄悄把问题解决了,省得告诉我。现在好了,周末都被搅黄了,你满意了吧?”
杰雷米绕过我,径直去洗澡,留我一个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那时只能确定这一件事:我爱这个孩子,自从验孕棒上出现那道显示阳性的蓝杠,自从我知道这个生命的存在,我就不可抑制地爱上他了。
我在厨房忙着准备晚饭,杰雷米从浴室走出来,衣着整齐。
“我们出去吃吧?”他建议道。
“我不饿。”
“伊丽丝,你就只会小题大做!有我一个人还不够吗?我不能满足你了是吗?”
我继续给黄瓜削皮,手上没停,也没回话。杰雷米走上前来,脸紧贴着我的脸。
“回答我!”怒吼在耳边炸响,“有我一个人还不够吗?”
我忍住眼泪:“不是的,而且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我只想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你别妄想塞个孩子进来。你是不是忘吃避孕药了,为什么这么不小心?我不管,反正你得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他学着我说话的样子,“还要我列个大纲吗?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别再跟我说什么孩子的事了。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种。”
我知道,要是不想激怒杰雷米,吵架的时候最好不要回嘴。这个方法有些时候行得通,但有些时候,他会把我的沉默当作蔑视,那情况就会失控。
杰雷米用力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推离了料理台。为了保护孩子,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这个举动使得他失去了理智。只见杰雷米的胳膊抬起,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我感到天旋地转,耳朵嗡嗡的,伸手捂住了脸,他趁这个空当打了我肚子一拳。我听到一声哀号——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我好不容易跑出来,跑到了房间里躲着。我蹲在床脚,试图在如雷的心跳和耳鸣之间辨认他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过了很久,直到睡觉的时间杰雷米才出现。我假装已经睡着,面朝着墙躺着。
“宝贝,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刚刚真把我惹毛了。好了,我保证,再没有下次了。你还恨我吗?”
我没有回答。
“伊丽丝,你还恨我吗?”杰雷米提高了音量。
“不恨了。”我声音很小,努力抑制身体的颤抖。
他在我身边躺下来,呼吸正对着我的脖颈,手落在我的胸上,然后一路下滑,直到摸上我的肚子。
“我让你自己处理,可以吗?”他在我耳边低语。
没有回音。
“伊丽丝,可以吗?”
“好的。”
我整夜没有合眼,每一秒都像走在刀尖般煎熬。我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心里的想法更是瞬息万变:原谅杰雷米,留在他身边?跟他讲道理?回娘家?去其他地方避避?我能去哪儿呢?要取消婚礼吗?要离开他吗?要放弃当下的生活吗?难道要抛弃我的孩子吗?如果杰雷米找到我呢?如果他说的都是对的呢?
一大清早杰雷米就起床了,照例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准备出门晨跑:“我回来的时候买点羊角面包。等会儿见,宝贝儿。”我耐心地等着大门关上,站在窗户后面看他走远,接着手忙脚乱地随便收拾了一点儿行李,用那只绿色的皮箱装着。我留了一张字条给他:“比起你来我更想要这个孩子,别来找我了。”踏出家门的时候,我的心脏狂跳得像要爆炸似的。我发动汽车,开出了车库,至于目的地在哪儿,我自己也不清楚。
“别这样,宝贝,你得清醒一点儿。”杰雷米说着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你想让我道歉吗?没问题,我错了,我动手确实不太妥当。但是你不吭声直接离家出走把我吓坏了。那件事值得让你和我吵架吗?为了那件事你就要这么折磨我吗?人都会犯错的,不是吗?为那些客人想想,他们都收到婚礼请柬了。为你妈妈想想,伊丽丝,你那么爱她,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这点困难我们能克服的,回来吧,我们一起创造一个小家庭。”
我抽出自己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回去了。这不是妥不妥当的问题,这是暴力,**裸的虐待。我不想和你争论,你总有办法把黑的说成白的,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怀孕之后我忽然就看清了,你施加给我的东西,我不允许你再施加到我的孩子身上。我在重新找回自我,我已经开始这样做了,我已经不怕你了,你再也控制不了我。你不爱我,杰雷米,我也不爱和你在一起时的自己。我不想再见到你,如果你敢再来,我就报警。你动手的第二天,我就去了急诊室检查孩子的情况,我手里有证据。我警告你,离我和孩子远点儿。”
我从来没抖得这样厉害。我拿起提包和大衣,走出了咖啡馆。让娜站在街边,手里的伞偏了偏,把我罩在了下面。
让娜
这次去墓园看望皮埃尔,堪称让娜最为激动的一次。前一天晚上,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去的途中,让娜试着将注意力转移到窗外的车水马龙上去,但收效甚微。于是让娜在心里把最近发生的事默默过了一遍。伊丽丝碰到前男友时的神情真把让娜吓坏了。他俩谈过之后,伊丽丝走出咖啡馆,向她倾诉了全部,让娜之前就已猜出个大概。迪欧听完更是表示要去收拾杰雷米一顿,“我三个月的空手道可不是白练的,一定把那家伙揍得满地找牙”,不过当伊丽丝婉拒之后他还是明显松了一口气。这天晚上,借着互相吐露的真心话,他们仨终于从最初的合租室友变成了真正坦诚相见的朋友。
让娜缓步走到皮埃尔墓前,伸出的手战栗得比以往都要厉害,深情地摩挲着丈夫的相片。她想起了当初是如何艰难地挑出了这张照片。她翻遍相册,每一张都牵扯出一段回忆。是选这张看起来都不像他的证件照,还是另一张更随意的生活照?是选结婚照,还是那张日落时分在圣让德吕兹拍的照片?是选他穿西装的,还是穿牛仔裤的?皮埃尔是这些瞬间的总和,没有一个固定形象能概括让娜心目中的他。
“亲爱的,我来了。”让娜低声打着招呼,“但今天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向伊丽丝和迪欧招了招手,他俩一直站在几步开外,现在才走上前来。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伊丽丝、迪欧。孩子们,这是皮埃尔。”
伊丽丝朝墓碑大声问好,迪欧则行了个滑稽的屈膝礼。为了今天这个场合,不用让娜提醒,他就自觉地换上了之前约会时被要求穿的西服,还乖乖打上了一个领结。让娜被他的庄重逗得忍俊不禁,伊丽丝则是非常诚实地笑出了声。
“这两个孩子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通过讲述之外的方式让你认识他们。伊丽丝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很坚强,待人慷慨大方。她肚子里的宝宝真有福气。迪欧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也非常勇敢。是你在冥冥之中把他们俩带到了我面前。多亏了伊丽丝和迪欧,我才从失去你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迪欧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声称沙子眯了眼。伊丽丝响亮地吸着鼻涕。让娜换了个话题。出于对老人隐私的尊重,两个年轻人退了下来,坐到了长椅上。
“要是我,我就选火化。”迪欧盯着远处,“我不想逼着别人来墓上哭我。有段时间,我妈就因为不能去给我外婆扫墓而过意不去。所以我只是希望他们有那个心,能想一想我就行了。”
“要是我,我就选不死。”伊丽丝随口开了个玩笑。
“啊对,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觉得条件允许的话,还是先学会怎么下楼梯不摔跤吧。”
让娜跟之前一样待了很久。伊丽丝和迪欧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周围,看着墓园人来人往的世间百态:有人沮丧消沉,有人别无他求,有人行色匆匆,有人陷入沉思,有人睁大好奇的眼睛打量周遭,还有人满面沧桑饱经风霜;有孤身一人的、双人成行的,还有乌泱泱一群人来的;有晚辈,也有晚辈的晚辈;有孤儿、寡妇、母亲、祖父、兄弟姐妹、外甥侄子,还有死者的朋友。
“我们走吧!”让娜招呼着孩子们,朝这边走来。
伊丽丝和迪欧跟在身后,忽然小伙子转过身来,折回了皮埃尔的墓前。两个女人诧异地望向他,但由于距离太远,她们什么都听不清。
迪欧轻声说道:“我不信命,不过如果真是你把我带到了你老婆身边,那我还确实得说声谢谢,因为你也把她带进了我的生活。”
迪欧
我早知道那辆二手车快报废了。前几天我收到一条短信,说警局保管处最多只能再帮我看一个月,只要我能证明这是我的车,再交笔罚款,就能取走落在里面的东西。我对这事儿很上心,这几个月一直在存钱,已经存了两百欧元。我心想两百欧元大概够了,就去蒙特勒伊的保管处提车。负责的那哥们儿把发票递给我,我看了一眼,马上说他搞错了。
“您这儿多了个零啊!”
“你小子算盘打得可真精。”他回答。
事实是发票没有多算一个零,也不能分期付款。于是我只能让他们继续保管我妈留下的小字条、贝瑞·怀特的唱片以及我和弟弟唯一的合照。我打算等彩票中了奖,就回去取。虽然我从来不需要靠什么物件来留住记忆,但这几样东西我确实没舍得扔。我离开了保管处,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日子。我觉得是时候去见一个老朋友了。
傍晚七点,我一路走到了那所带蓝色百叶窗的大房子前,每晚睡觉的时候它都会出现在我梦里。在想象中,我已经摁过几十次门铃了,但真正摸到时,我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起来。现在要逃还来得及,我还有时间。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估摸着年纪大概有五十了。男人没有说话,等着我向他推销房子。
“马克吗?”
“是的。您是?”
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我害怕自己说出一些蠢话,害怕自己后悔,害怕来得不是时候,更害怕命运从此发生改变。
“我是迪欧,洛尔的儿子。”
他走下台阶,走到我的身边。我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傻站着,双腿发软,心跳加速。
马克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过去搂在怀里,搂得很用力,熟悉的一切都回来了:他身上皮革和烟草的味道,他扎人的胡楂,他的笑声,每晚给我讲的睡前故事,他教我画的画、帮我解的习题。马克不是我爸,但他是最像的那一个。
“迪欧,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还留着我的地址,对吧?”
我说不出话来,只得点点头。马克开门请我进去。这所带蓝色百叶窗的房子没我想象的大,也更脏乱一些,不过因此也显得更加真实。一个小女孩儿跑出来,见到我,怯怯地抱住了马克的腿。
“米娅,跟迪欧问好。他是你哥哥的哥哥,所以也算你哥哥。”
“我又有一个哥哥啦?”
我们走进客厅,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我。马克走过去,我跟在他后面,心里没个底。
“这是迪欧,洛尔是他妈。”
“我知道了。”女人对我微笑,“我叫吕蒂维娜,见到你很高兴。”
眼前的场景太过美好,是我做梦都不敢梦到的。马克问我现在在做什么、住在哪里,但一点儿也没问到我妈。不过我还是告诉了他车祸的事,之前,我从没有跟爱她的人说过。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就是因为这件事你才不给我回信?”
我说是的,但实际上我不回信是因为再也不看他的来信了。马克发来的照片总在提醒我,我曾经拥有这么多东西,现在却什么都没了。
“你妈不坏,她只是不适合这个世界。”
吕蒂维娜没说什么伤人的话,米娅倒是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一只虎斑猫在我脚边绕来绕去,一切都让我感到放松,但最重要的人还没登场。
“他不在吗?”
“你弟弟?他在房间里做功课呢。来,我们一起去叫他。”
马克让我打头阵,全家人都跟在我身后。我感觉像要去做什么大事一样,不过等会儿也确实会有大事发生。
门口挂着一个“禁止入内”的标识,那是一块真的告示牌,不是用什么便利贴写的。我心里暗自发笑,以前我、热拉尔、艾哈迈德一起偷过一个,就在市政厅旁边的十字路口那边,但还没拿回房间就被老师发现了,我们只好乖乖地把牌子放了回去。
马克伸手推开门,示意我进去。卧室光线很暗,只有装饰彩球和台灯发出的一点儿亮光。听到门响,我弟弟转过头来,看到我,他吃了一惊:“迪欧?你在这儿干吗?今晚没有空手道训练啊!”
“哈喽,山姆。”
伊丽丝
那天跟杰雷米谈完以后,我的肚子猛然长大了一圈。让娜认为这是因为我的身体终于接纳怀孕这件事了,但我觉得只是我的身体迷恋上了卡路里。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能咬到一个小朋友胖乎乎的腿了。我安心等待着,一边享用迪欧做的小甜点,每天给我准备一份甜点已经成了他的任务。让娜秉持着团队精神,也加入了我的下午茶品鉴活动。迪欧这傻小子做甜点确实有天赋,因此对于他学我像企鹅一样走路的事,我有时也就宽宏大量,不追究。
我曾以为跟杰雷米说清楚之后就了结了,但事实证明只是我太天真。咖啡馆一别,他每天都用无数通电话、无数条短信轰炸我,有时可怜巴巴有时凶神恶煞,我都一概不理。有天上午我带布迪纳散步,在楼梯上和杰雷米撞了个正着。他攥住我的手臂,用力得指甲都嵌进了我的肉里,想强行把我带走。我顽强抵抗着、挣扎着,他把我按在墙上威胁说不准出声。我照做了,乖乖跟着他走到了底楼,对着维克多的窗户大喊起了救命。维克多探头出来,刚想看看什么情况,杰雷米就仓皇逃出了公寓。
让娜陪我去了警局,警察替我录了口供,称晚点会传唤杰雷米。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没收到他的消息,这让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倒宁愿他闹出点动静,这样就能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终于,今天早上他发短信联系了我。
“伊丽丝,走到如今这一步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我再也无法忍受你的所作所为了,所以决定结束这段关系。你不用回复我,也别再联系我,我是不会回心转意的。婚礼我来负责取消,我卖了你留在家里的东西,把账结了。你也别找我要什么抚养费,这孩子我是不会认的,你自己跟他说你是个多好的妈妈吧。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但你总是不满足。祝你早日找到下一个——杰雷米。”
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我悄悄推开一点儿大门,还不敢完全相信这是真的。毕竟杰雷米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甚至连一本撕坏了的书都不会轻易扔掉。这个男人的原则就是坚持到底,他对女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管杰雷米消失与否,我都无法轻易摆脱他。即使他人不在,他的阴影也会长久地笼罩着我。我会在街道上止步,会听到一个相似的声音、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就惊跳起来。但时间是良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终将摆脱他的控制,找回自己的方向。
现在只剩一件小事需要处理了,我坐在床沿,拨通了一个号码。
“妈妈,是我。”
现在我终于可以不再顾及母亲的担忧,告诉她实情了。我说了杰雷米对我的羞辱、谩骂、暴力行径,说了我的恐惧、羞耻和孤独。我隐去了那些龌龊的细节,但完全没有留给她一丝为那个男人开脱的机会。等我终于讲完,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母亲的抽泣声。
“我不敢相信。”她哭得抽抽搭搭,“杰雷米看起来不像……他那么……我从来没想过他是这种人。对不起,宝贝,你一个人肯定觉得很孤单吧?”
母亲的抽泣声变得更强烈了,我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她已经知道了我想让她知道的,没有必要再指责谁了。
“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劝你尽早离开这个人。”
“妈妈,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明白吗?”
“我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也应该跟我说啊!他第一次骂你的时候你就不应该忍,就该早点跑。我不懂那些被家暴的女人为什么不走,说到底她们自己也有责任……”
她及时打住了话头,没再继续下去。这句话我听人说过很多次,甚至有时是从我自己嘴里蹦出来的。这句话让角色颠倒了,为有罪之人开脱,把责任推到无辜的受害者身上。这句话让人觉得,女人遭遇家暴一部分原因是她活该,谁叫她不跑?我母亲也许会明白,因为这次受罪的是她的女儿。人的本性就是这样: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之前,永远不能真正理解他人的苦痛。
因为害怕,因为还爱,因为受到控制,因为自责,因为孩子,因为孤独,因为缺乏经济来源,或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这都是她们没有离开的原因。受害者从来都不是有罪的那一方。
沉默了几秒后母亲说道:“我要把杰雷米送我的花瓶扔了,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浑蛋的任何东西。他要是还敢来这里,我就给他点颜色瞧瞧!”
“还有件事,妈妈。”
“嗯?”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留在这儿的原因,但我可以说说我当初为什么要走。”
我告诉母亲她就要当外婆了,回应我的是几声惊喜的尖叫,以及一连串的叮嘱。之后,我来到客厅,让娜、迪欧都在,一块朗姆巴巴蛋糕[60]正等待我的褒奖。
“我特意做的没有酒精的!”迪欧贴心地解释道。
让娜拿起了自己的勺子:“我希望我的这份是有酒的。”
让娜
让娜忍了大半生的眼泪,不仅旁人在场时如此,就连只身一人、无须在意他人评价时,也照样将苦泪吞进肚里。大人在她小时候就这样教导她,她也听话照做,其执行毅力令人敬佩。在挚爱皮埃尔的葬礼上,她尽管全力维持了自己的体面,但她心头仍是疑惑:为何体面就不能哭泣?就好像流泪是可耻的,伤痛是粗鄙的。
然而悲伤来势汹汹,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生平第一次,让娜害怕得无法自持。她动用了全身来发泄: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喉咙、她的膈膜、她的肚子、她的双手……她感觉自己化身成了野兽,最后精疲力竭,却惊奇地觅得了久违的安宁。这次意外以后,她一旦感受到眼泪上涌的欲望,便会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从此以后,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让娜都随心所欲,忘情哭泣。她充盈的泪水填补了皮埃尔走后的空白,也缓解了路易丝和父母离开造成的伤痛,甚至抚平了自己的饥肠辘辘。
流泪让她感到宽慰,让娜后悔自己没有早点知道。她不明白,明明是让人解脱的事,为何要被形容得如此不堪。因此当伊丽丝放声大哭,哀叹腹中的孩子再也认识不了外公时,让娜没有选择为她拭干眼泪,而是轻轻拥她入怀,让她尽情哭一场。
让娜挺喜欢伊丽丝的。伊丽丝自我保护的方式、对于习惯的极度尊重,都时常让让娜想到自己。她喜欢清晨在伊丽丝的陪伴下缝补衣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拐弯抹角地谈论她们自己。
“天哪!”让娜停下手里缝补婴儿襁褓的活计,抬起头惊呼,“一下没注意时间,我迟到好久了!”
她一把抓过自己的包,急匆匆地拿起外套、穿上鞋子,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公寓,一路上都心无旁骛:她完全忘了和皮埃尔的约会!这怎么可能?!
最后终于赶到,让娜不禁连声道歉:“我干活儿干得太专注了,手工网眼花纹刺绣是个细致活儿,所以忘记了时间。我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让娜细致地擦拭着墓碑,昨夜的雨已经蒸发,只留下一道道水痕。她走去水龙头那边,想给鲜花换水,也就是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有留意的细节。花瓶从手中滑落,让娜捂住嘴,俯身端详一旁的坟墓。西蒙娜总会悉心更换鲜花和装饰,在它们有枯萎迹象时就换新,因此坟墓永远花团锦簇,从未像现在这样:花束和花圈严严实实覆盖了墓碑,几块墓板似乎是新添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让娜凑得更近了点。不出所料,西蒙娜·米尼奥从此永远长眠于自己丈夫的身侧了。
让娜忽然感到悲从中来,尽管她俩并不熟识,但仍分享了彼此的生活。她忘记了花瓶,也忘记了按照惯例要做些什么。
“西蒙娜去世了。”她喃喃自语,喘不上气,重新走回皮埃尔墓前,“我相信她重获了新生,寻得了解脱,而我还困在这里。她还没真正活过就死了,我老是想起她在元旦那天跟我说的话:'生活就在这门的外面。'亲爱的,今天我忘记了我们俩的约会,这不是巧合,这是因为我在忙着生活。看到我每天都来,你会怎么想,我心里很清楚。”
让娜停顿了一下,凝视着空空****的长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供货的社团问我,能不能教那些生活没有保障的女士刺绣。我拒绝了,因为这样就没法一周来看你两次。不过我现在决定答应他们,但我还是会经常来叨扰你,不要以为我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只不过我俩不一定要在这里见面,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每分每秒,一呼一吸,都一直和我在一起。”
让娜摩挲着皮埃尔的相片,她一生的挚爱。
“来吧,让我带你到这门的外面去。”
迪欧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上空手道课,之前报这个班纯粹是为了认识我弟。虽然我从来没看出这项运动的乐趣,不过它总归给了我一个和山姆相处的机会。
我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和山姆重逢的情景,现实很少能够美过我的幻想,所以我才这么珍视它。他坐在书桌前,装模作样地写作业。他爸告诉他我来了,而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山姆早就不记得哥哥是什么样了,不过这也不奇怪,我们分别的时候他才三岁,但他经常听到别人提起我。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我,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找上门来。
马克录下了这一幕,山姆的小妹妹冲到他怀里抱着他。要是空手道课上别人这么干,他就不太喜欢。
“你怎么骗人?”
“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甚至不清楚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
“我爸说你会回来,我不太肯定。毕竟不是十拿九稳、稳操胜券的事,我也做不到胸有成竹。”
“山姆,别再学大人说话了好吗?”马克录着录着,摁下了暂停键打断他。
小家伙瞧了我一眼,嘿嘿笑了起来,我也没忍住,跟着他一起笑出了声。要是我妈在,一定也会这么叫他:我的小开心果。
一大家人都想留我吃晚饭,但最后我还是走了。今天让我激动的事有点多,我有点承受不住。
那天之后马克给我发过两次短信,但没有山姆的任何消息。
上空手道课的时候我等着他来,一直在想他是会跟我握握手,还是给我个飞吻、拍一拍我。山姆进了教室,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找我说话。我看到他时不时瞟我一眼,但没什么其他表示了。课一上完,我衣服都没换,直接在道服外面套上夹克,穿上运动鞋就出来了。快到地铁站时,我听到后方传来自行车的铃声。
“迪欧,你不陪我回家吗?”
我耸耸肩,想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但内心却实打实欢呼起来。山姆推着小自行车,我跟在他旁边,一路走着。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他,我俩第一次这样一起回家,其实就是因为我把他的车胎给扎破了。
“你今天怎么溜得那么快?”
“我明天要上早班。”
“那你运气挺不错嘛。我爸说你是甜点师。我也好想早点工作啊,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我讨厌上课,尤其是数学课,要学除法,我一看就头疼。”
“你以后想干吗呢?”
“我想在加油站打工。我爸老说这算什么工作,但是我觉得这样可以见到很多人,还能坐着,不是挺好的吗?再要不然,我就去当个攀岩教练,或者空手道老师。你有妈妈的消息吗?”
我一下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你爸没告诉你吗?”
“她出车祸了是吧?你经常去看她?”
“一个月去一次吧,下次可以跟你爸说说,让你也去看看。”
他停下来系鞋带,我就帮忙扶着自行车。
“我不知道。”山姆说,“现在我的妈妈是吕蒂维娜,那个人已经抛弃我了。”
我没说话,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只有时间能够让他明白。或许有一天山姆会懂得很多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妈妈从来没有抛弃我们,她抛弃的只有自己。她爱上了一个人,但这爱对她来说太沉了。将来我会给山姆看那封信,是我小的时候妈妈写的,现在贴在疗养院她的房间里。车祸之后人们在她的钱包里发现了这封信,它还有个标题:嘴上的颜料。
我们到了他家,那所有蓝色百叶窗的大房子。山姆做了个拜拜的手势,问我下次训练之前要不要见面。于是我提议周末去看个电影,他同意了,打开门又转头对我说:“虽然这么久了你才来,不过有你当哥哥我还是挺高兴的。”
嘴上的颜料
“为什么你要在嘴巴上涂颜料啊?”
我摸摸你卷卷的头发,心里只希望你别再继续追问。我能回答你什么呢?“宝贝,妈妈马上要去做一件蠢事,这辈子最大的蠢事。在嘴巴上涂点口红看起来就没那么丑了。现在你快快睡觉吧,晚安。”
我给你盖好被子,把玩具熊摆在床头。你两只袜子穿得都不一样,一边是小熊图案,另一边是星星的。你还那么小。
我好想挨着你睡下,闻闻你头发的气味,再紧紧抱住你,但时候已经不早了,我没有退路了。我最后又亲了亲你,关上了卧室的门。厨房就在几米远的地方,你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初恋在等着我。
我们已有五年没见,其间好几次碰见他,我都假装不认识,这是我和你爸爸早就说好的。
我扶着门把手,心中充满了愧疚。他伤害我那么深,我如何能请他到家里,我们的家里来?我知道他不会再离开了。他令我作呕,也让我神魂颠倒。我唾弃他,同时也深爱着他。
我遇到那个人时还不满二十岁。在一个派对上,大家都在笑闹,而我却羞怯地躲在角落,像个透明人一样。
直到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的步态,他金色的头发,他身上的气味,那样受欢迎的一个人,我整晚都黏着他,同他倾诉烦恼。他宽慰我,让我安心,我们甚至还一起跳了支舞。至于其他人,我并不在乎。
第二天我们又见面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漂亮、这么风趣、这么自信过。和他在一起,什么都有可能实现,他让我成为梦想中的自己。
我感到无比幸福。
但这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
人人都爱他,但我的父母偏不。他们禁止我和他见面,我怎么做得到?我撒谎,找借口偷偷跑出去和他约会,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把他带到家里来。有天晚上,我的笑声吵醒了母亲,谁都没听到她的脚步声,她在房间里把我们俩逮个正着。我母亲叫喊起来,把他推到了楼梯上。我跟着他一起私奔了。
接下来的故事并不美好。遇上你父亲之前,我已经被控制了多年,整个人都毁了。是他把我从泥潭里拽出来,耐心地给我爱和关怀。于是我们买了一栋房子,我找到了工作,然后我们结了婚。我开始学着珍惜这种简单的幸福,虽然始终没能遗忘另一种狂暴的爱。有多少次我几乎走到了崩溃边缘,有多少次我挣扎着不去找他,我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你来了,你有长长的睫毛和天使般的笑容,你给我带来了幸福、驱散了丑恶。你出生之后,过去的事才真正成为过去式,所有的暴力、背叛和谎言才被彻底遗忘。生活给了我一次新的机会,但死亡又把它夺走了。
你爸爸去世以后,我也试着扛过去。我跟你保证过,亲爱的宝贝。我努力履行承诺,想给你一个未来。但我的脑子里、我的骨血里、我的梦里,全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我的精神在抗拒他,但肉体却在渴求。
就一次,就这么一次。
我推开厨房的门,他就站在面前,一点儿也没变。
他就在身边的感觉真的很好。
我忽然惊醒,试图回想起他对我做过的混账事。这个男人让我抛弃家人、放弃学业。但他身上的气味扑上来,是的,他的气味。
我朝前迈了一步。
我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我伸出手,他在那儿,让我能够触到、抚摸到。我闭上眼,把嘴唇凑上去。
就一次,就只这一次。
你的房门打开了,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今夕是何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大笑起来。我没有马上看到你的身影,我也没有听见你走近的声音。你的小脚丫,套在不成对的小袜子里。我只是横在沙发上,听到有人叫我,费力地把头转过去。
“怎么了,妈妈?你躺在沙发上干吗?你在跟谁说话啊?你嘴巴上的颜料全都花了。”
没事儿,我很好。我自信、风趣,并且美丽,我们什么事也不会有。
“回去睡觉吧,乖宝贝,妈妈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呢。”然后我发出一声怪笑,把瓶口凑到嘴边喝了起来。我的初恋。
伊丽丝
今天让娜不太想陪我遛弯儿。
“今天是周日,我还有要紧事。”她抱歉地说。
所谓要紧事,就是忙着和迪欧一起看介绍海牛的电视节目。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暗示,但这种动物的移动姿势确实让我联想到了自己走路的样子。
走下三层楼快花了我半辈子的时间,我真想给楼梯安上一副滑梯,好解放我不堪重负的韧带。布迪纳则恰恰和我相反,活蹦乱跳的。但由于牵狗绳的主人行动过于迟缓,它最终也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怀孕让我极度情绪化,一切情绪都被夸大了。我时而伤春悲秋,时而兴高采烈,在大笑和痛哭之间来回切换。每一天,我都感到越来越爱我的孩子,我会想象他的小脸、和他说话、闻他衣服上的奶香味。我买了几件婴儿穿的衣服,但大部分都是让娜亲手做的,我迫不及待想看他穿上是什么模样。不过做完最近一次的超声检查,我的焦急倒是缓解了很多。因为按照预估的出生重量,这个大胖小子大概会撑裂我的产道。
杰雷米是忍受不了我怀孕这件事的。
不出所料,这个男人只短暂地消停了一会儿,决裂短信发了几个小时不到,我的手机上就又出现了他的讯息:“宝贝,再给我次机会吧,我们一起努力。别对我太残忍,我爱你。”我没回这条,后来的许多条也一概没理。本以为向警局报案能让他清醒一点儿,但显然我错了。杰雷米想决定整件事的走向,或许他会有新的恋情,或许他以后就追累了,但只有等他愿意的时候,才会彻底放过我。我仍旧保持警惕,虽然比起离开拉罗谢尔时,情况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因为这一次,我不再是孤军奋战。
我和布迪纳逛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其中一个半小时都花在楼梯上。我为什么不选一栋有电梯的公寓呢?爬楼梯这件事最终会演变成一件奇闻,用大写加粗的标题写着:一孕妇创下世界纪录!是奇迹还是惨剧!历时三天四小时五十六分钟爬下公寓楼梯!已派出起重机前往支援。
打开门,让娜和迪欧屁股都没挪一下。这有点可疑,毕竟维克多说我走的时候,看到他俩下楼了。
“你们出去了吗?”我问。
“绝对没有!”让娜急得嚷起来。
“为什么这么问?”迪欧反将一军。
“维克多说刚刚在楼下看到你俩了。”
“这个叛徒!”让娜气鼓鼓的。
她站起身示意我跟上,迪欧在后面,连布迪纳也乖乖地跟着一起走。
“把眼睛闭上,不准偷看!”让娜如此命令道,走的方向正朝着我的卧室。
我听到门吱吱嘎嘎的响声,布迪纳的爪子挠着地板,然后是拉窗帘的声音,偷笑声,接着“当当”。我睁开眼,之前房间里摆着的矮桌消失了,这矮桌我从没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湖绿色的摇篮。
“这看起来……”
我噤了声,害怕说的话伤到让娜,但她替我说完了:“就是地下室的那个摇篮,迪欧和我用油漆重新刷了一遍。你不是喜欢绿色吗?”
“让娜,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太漂亮了。”
迪欧右手举到嘴边做麦克风状:“注意,眼泪预警:三,二,一,……”
我急忙憋泪,试图证明这小子错了,但显然泪腺不太听使唤。让娜把我抱在了怀里。
“很高兴它最后派上了用场,我真想看看宝宝躺在里面的样子。”
“你这老太太真烦人。”迪欧瓮声瓮气地说,“我从小到大都在努力为自己铸造盔甲,而你们却来打破它。”
让娜
让娜正在读刚从邮箱里取出的信,这时伊丽丝来到了客厅。
“我好像宫缩了。”
让娜一向以行事冷静自居。她好几次向皮埃尔保证,如遇紧急情况,自己一定会沉着思考、理性抉择。因此,面对年轻女人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娜也给予了沉着冷静的反应:“行吧。”
“应该不是快生了,预产期还早呢。”伊丽丝劝她放心,“应该是搞错了,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像是为了推翻这个解释,她紧接着就发出了惨烈的呻吟,疼得几乎晕过去。让娜急得扑了上去:“走!我们去医院!”
“等等,先别着急。助产士跟我说预产期前几周可能都有宫缩,不用太——哎哎哎哎哎哎哎哎!痛死我了!”
让娜从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有好一阵都手足无措。最后她终于强行镇定下来,拖着伊丽丝去了产科医院。
下到三楼,让娜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伊丽丝每下一层台阶就要宫缩一阵,按这样的速度,等到了底楼孩子都快三岁了。于是她掏出手机,拨通了维克多的号码。门房一分钟不到就冲了上来,背着准妈妈和她肚子里的负担下了楼。
幸好产科医院离这里只有两条街远,维克多一路护送两个女人到了产房。伊丽丝中途不得不停下来几次,靠着让娜。她每次阵痛都引出一阵呻吟,每次呻吟都让老人身形摇晃。
让娜从来没有亲历过怀孕过程,至于生产就更不用说了,但这不是她感到激动难安的主要原因。伊丽丝、迪欧与她之间缔结了一种全新的感情,让娜从不敢称爱他们像爱自己的孩子,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两个人,但这就足够让她为他们挂心了。
“可能是迪欧做的苹果挞有问题。”伊丽丝趁着两次宫缩的间隙说,“它尝起来味道怪怪的,我之前没敢说。”
“伊丽丝,你马上要生了。”让娜的语气不容置疑。
伊丽丝想否认,接着又是一波疼痛袭来,让她直接没了话说。
让娜跟接待处的护士说明这次到来的原因,从伊丽丝的包里掏出了所需的文件。接着孕妇被带到了产检室,让娜打算去休息室等一会儿,这时她听见有人叫自己。
“让娜,你和我一起好吗?”
她没多说什么,就跟着一起走了,静静地待在产房的一角,不打扰医生工作。眼前的景象深深触动了让娜,一个男人在伊丽丝肚子上绑了两条带子,放上几个监测仪,接着旁边仪器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串数字。
“这是宝宝的心率,还有宫缩的强度。您要是感觉到了就告诉我们。”
护士检查了一遍伊丽丝的私处。让娜本能地走上前去,温柔地抚摸着年轻女人的额头:“没事儿的。”
“我要耽搁他们好多时间了。”伊丽丝说。
一阵痛楚让她的脸都变了形,让娜看到伊丽丝的肚子紧绷起来,变得硬邦邦的,屏幕上的数字也发生了波动。助产士脱去手套,走到了伊丽丝身边。
“要开始生了,您离开的时候,就是带着宝宝一起了。”
伊丽丝又哭又笑。让娜紧紧握住她的手,拇指在上面不断摩挲着。
“陪着我好吗,让娜?”
让娜拼命点头,然后逮住迎面走来的第一个人,一个穿粉色手术服的医生,问哪里有可以稍微躺着休息一会儿的地方。让娜感觉自己再不缓缓,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了。
迪欧
娜塔莉最近脾气特别臭。当然,要很了解她才能发现这一点。因为只看脸的话,你会觉得她脾气一直都很臭。但今天,除了每隔十秒就要叹一次气之外,她还在不停抱怨,发出的声音像熄火了的除草机。这是因为蕾拉,因为她招惹了娜塔莉,当着客人的面给了娜塔莉难堪。有位先生想要根烤得不焦的法棍,娜塔莉却拿了一根黑得发脆的,蕾拉看到了建议换一个烤得没那么熟的。娜塔莉就发作了:“你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叫我丢脸。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你这没大没小的东西,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懂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在心里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但怕说出来会惹她生气。蕾拉一有机会就朝我做小动作,说自己有多倒霉,或是滑稽地模仿娜塔莉。我笑了,又怕娜塔莉撞见,她已经有些起疑了。
我俩只要一碰到,总要努力制造点身体接触。就是管不住自己,我之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老想要见到蕾拉,听她说话的声音,闻闻她身上的香气。有次我正在打发奶油,蕾拉从我背后经过,顺手摸了一把我的屁股。这时一声尖叫响起,把我俩都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娜塔莉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我的屁股。
“这个?”我伸手摸了摸,“看起来好像是我的屁股。”
“别跟我打哈哈,你俩的把戏我早就看穿了。蕾拉,你摸他屁股干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刚刚脚滑了一下,顺手就扶到了。”
我俩都在艰难地憋笑。
“你俩在谈恋爱?”
“没有。”我俩同时否认道。
“那你们可要当心咯,我一直盯着呢。你俩来这儿可不是拍什么恋爱节目的,别想着搞什么小九九。”
我和蕾拉没吭声,都继续干活儿了,希望她不要发现什么才好,虽说我觉得这不大可能。
裤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我躲到一边,怕娜塔莉继续啰唆。是让娜的电话,我锁上厕所的门,小声地说:“让娜,怎么了?”
“伊丽丝快生了。”
我还有三个小时才能走,娜塔莉从来不准人早退,所以我问都懒得问她。一下班,我就冲进了医院,接待处的护士问我是不是伊丽丝的家人。
“我是她儿子。”
护士把我带进了一间房。
“可能还要很久。”她说,“您要看电视吗?”
我说没事儿,不用。
但很快我就后悔了。我手机快没电了,而且一紧张,我脑子就不太好使,没法靠回忆和想象来打发时间。我待了一会儿,无聊地读起了医院墙上贴的告示,哺乳指南、母婴皮肤接触注意事项之类的。我跟蕾拉发消息说这件事,想哄她开心。一个小时之后她来了医院,带着一个充电器和一个三明治。
我感觉胃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去,但还是尽力把三明治塞进了嘴。蕾拉让我很感动,她大概也看出来了。
“你害怕?”
“有点儿。”
“你很爱她吧?”
我想了一会儿。这是个很新的问题,没人这么问过,我还不太习惯,我对她们的情感还没有完全变成我内心的本能反应,但我回答道:“嗯,很爱。伊丽丝和让娜就是我的家人。”
伊丽丝
加潘睡着了,蜷在我的胸脯上。
加潘·多米尼克·杜安,中间名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有些人说分娩完母亲就会立刻爱上孩子,还有些人认为真正接受孩子是需要时间的。我本以为两种情况都可能出现,但实际上,我的爱意好比原子弹爆炸,为了容纳这个孩子,心甚至膨胀到了以前的好几倍的程度。助产士将宝宝放到我怀里,他的黑眼珠对着我滴溜溜地转,流露出一个孩子想对母亲说的话,我们的未来就在他的眼睛里。我感到人生圆满,我的内心一直有个空洞,直到孩子来填补,我才意识到这个空洞的存在。
医护人员把病床推到了走廊上,送我回病房,让娜就在一旁跟着。孩子足足生了九个小时,她就一直陪着我、宽慰我,握着我的手打气,在我痛得咒骂全世界的时候捂起耳朵。我母亲得知消息之后火速上了路,今天中午才能赶到。在那之前,让娜就暂时替代她,帮忙照顾我。
一打开门,我就看到迪欧在躺椅上睡熟了。听到响声他吓了一跳,惊醒过来。
“我没睡觉!”他辩解道,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蕾拉要回去休息,就先走了。哇!他好小一只哟!”
我轻轻侧过加潘的身子,好让迪欧好好看看。
“他好可爱,不知道样子随了谁。”
让娜也笑,接着用眼神询问我,是否能摸摸孩子。
“你想抱一会儿吗?”我问。
“没门儿!”迪欧大叫一声,后退半步,“第一天我是不会碰这小子的。”
“我在问让娜。”
“我想。”让娜喃喃道,眼睛亮亮的。
两双手同时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让娜像接过一件瓷器一样,将加潘抱在了左臂里。她温柔地抚着孩子的脸蛋,握住他细小的手指摇晃着,又亲亲宝宝的额头。我看着这一幕,心软成了一摊烂泥。
“我得去干活儿了。”迪欧瞄了一眼时间,“要是你不累的话,今晚我来看你。”
“我和你一起来。”让娜把孩子交给我,“伊丽丝和我都需要休息一会儿。”
她弯腰吻了吻我的前额,接着望向我的眼睛,说:“谢谢你,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特别美好的时刻。”
我想我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只是看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房间里一下子只剩我和孩子。他的小肚子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有时发出一两声呓语。他穿着一件白绒睡衣,头上还戴着配套的睡帽,都是让娜奶奶给他做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前的景象叫人无法割舍。他是那么小,却让我的人生变得那么广阔。
我要好好品味和这个小人单独相处的时间,我要细细闻他身上的奶香,听他的啼哭,看他偶尔在梦中惊跳的样子。之后我要回公寓去,去年的某天我无意中租到这所房子,在机缘巧合下,和无意成为朋友的两个陌生人住到了一起。这所房子本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现在却成了我的一个家;这两位陌生人本只是暂时的合租室友,现在却变成了我亲密的朋友。接下来,我要开启新的生活,他们俩也是我新生活的一部分。
前路仍有许多不确定的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住所,也不知道会不会重拾理疗师的工作,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待在巴黎。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有一件事我无比肯定:一些关系需要数十年才能建立,另一些人则能迅速熟络亲密起来,彼此变得不可或缺。让娜和迪欧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不管未来发生什么,至少他们会在我身边。